第二十六回 冯保探病窥猜圣意 钱普求见又启新忧(2/2)
“皇上长大了,天威莫测啊!”冯保的答话蕴涵了几分畏惧,接着又忧心忡忡言道,“如今,京城各大衙门似乎像一盘散沙,官员们都在猜测你究竟患的什么病,能否痊愈。”
“这个你就是不说,不谷也猜想得到。”张居正一副不屑的样子,“朝廷一有风吹草动,官员们就会为自身前途着想,竖起耳朵到处打听小道消息。”
“你说得不错,”冯保愤懑地回答,“张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有人出大价钱,要买太医给你看病的药方。”
“有这等事”张居正一惊,“买药方干啥”
“从你的药方,就可以推测出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是不是无药可治的绝症。”
“这个人是谁”
“驸马都尉许从成。”
“他”张居正眼光霍然一跳,“自从万历四年子粒田征税,到万历九年清丈田亩,这许从成处处与我作对,他想我死,理属必然。”
“张先生,恨你的何止一个许从成。”
“这个不谷知道。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我任首辅十年,得罪的几乎全都是王公大臣。上任之初,不谷就想到过与巨室作对的种种结局,就曾说过‘虽万箭攒体亦不足畏’的话。也许,此言或成谶语。”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会儿,又问,“许从成拿到药方了”
“没有。”冯保回答说,“你一患病,老夫就请得皇上圣谕,告知太医院的郎中,你的病情是朝廷最高机密。凡给你治病者,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外人透露病情。准敢违旨,严惩不贷。”
“还是冯公公想得周到。”张居正向冯保投以感激的一瞥。
冯保叹道:“还有一句话,不知老夫当不当讲。”
“冯公公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冯保眯着眼儿,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把话说出口来:“张先生,老夫建议你还是搬回家疗养。”
张居正一愣,问:“冯公公何出此言”
冯保问:“听说积香庐里,有一对波斯美女”
“是有。”张居正在被窝里挪了挪身子,脸色稍稍有些不自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保并不回答这个问话,只绕题儿答道:“这事儿,外头已有了一些传闻。”
“都说些什么”
“说你的病同当年隆庆皇帝爷一样,都是因色伤身,是女人惹的祸。”
“岂有此理!”
张居正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冯保觑着他,继续言道:“张先生你别激动,咱与你相交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的秉性你是那种沉湎酒色荒淫无度的人吗弄两个波斯美女来,尝个鲜儿逗个乐儿,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原也无可厚非。何况你日理万机身心俱疲,一到晚上,更需要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儿来给你温枕解乏。咱冯某虽然是个公公,但能够理解你张先生。可是,在朝廷中,毕竟人多口杂,有的向灯有的向火,倘若有人使坏,把这话儿传到李太后耳朵中,那会是一种什么结果”
“会怎么样呢”张居正警觉地问了一句。
“李太后肯定不高兴,”冯保慢腾腾言道,“张先生大概还记得奴儿花花的事,隆庆皇帝宠着她时,李太后恨之入骨。从此,只要一提波斯美女,李太后那张脸立马儿就拉下了。”
冯保一脸峻肃,把问题说得很严重。张居正心上不悦,正思着替自己作些解释,忽见游七推门进来,禀道:
“老爷,工部右侍郎钱普急着要见您。”
“他人在哪儿”
“就在大门口,”游七回答,“老爷不发话,守门军士不肯放他进来。”
“他有什么事”
“瞧他那副神态,猴儿巴急的,好像有什么重大事情要禀报。”
“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见他。”冯保一旁插话。
“为何不能见”张居正问。
“你这副样子见人,不是走漏消息吗”冯保说着提醒道,“张先生,现在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的病容。”
“可是,钱普有急事。”张居正答。
“反正该说的话咱都说了,该怎么做,还是张先生你自己决断。”冯保说罢拱手告辞而去。
张居正听着冯保下楼的脚步声,想一想,觉得他言之有理,自己断不能躺在病床上见人,遂让游七扶他起来,两位侍女忙碌着给他穿戴梳洗,将他扶到楼下的客厅。张居正因大便口掉了一小节肠子出来,且时时在渗血,坐下来生痛生痛,侍女便在他坐着的绣榻上垫了又厚又软的褥子,即使这样,张居正坐上去仍然如同针扎。
钱普在游七的引领下,急匆匆走进了山翁听雨楼的客厅,在进门前这段路上,游七一再叮嘱他,禀告事情要言简意赅,说完就走,万不可耽误首辅休息。听到这话钱普心下一咯噔,猜想首辅一定病得不轻。
却说张居正病重卧床不起的消息,在京城已是广为传布,但究竟病得如何,却谁也说不清楚。自万历六年钱普从真定府知府任上升调进京任工部右侍郎后,他就一直得到张居正的赏识,并成为张大学士府的常客。即便这样,这次首辅患病,他依然打探不出真实情况,几次登门都被婉拒。此情之下,钱普就禁不住瞎猜疑,这回总算让他逮着机会,能够当面一探虚实了。
一走进山翁听雨楼的客厅,见首辅袍服加身衣冠整洁坐在绣榻上,完全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钱普顿时心下一宽,忙迎面磕下头去,唱喏道:
“工部右侍郎钱普觐见首辅大人。”
“坐起来说话,”张居正刚啜过参汤,说话有了中气,“你有何急事”
钱普听这声音,越发相信首辅没有得什么大病。他坐到首辅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按着膝盖头,本想奏事,话一出口却又变了题目:
“卑职听说首辅大人尊体欠安,心下一直不踏实,曾到府上探视数次,都进不了门。”
“不单是你,多少公卿大员想来看望,都被我挡了。”张居正扯着力气说话感到吃亏,又催促道,“你有何要紧事,赶快说。”
“是这样,”钱普感到张居正的眼光犀利一如往日,故不敢看,只勾着头言道,“今天早上,卑职刚到衙门点卯,皇上就差内廷供用库的管事牌子赵福跑来找我。”
“找你干什么”
“传达皇上旨意,要急速去云南购黄铜两万斤,以做大内铸钱之用。”
“什么”张居正突然一个挺身,由于使劲,屁股下大便口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咬着牙忍住,盯着钱普目光如电,厉声问道,“内廷要铸钱”
“是的,”钱普抬起脸来回答,“皇上说内廷供用库供费不足,太仓银又不可征用,就想着自己铸钱。”
“你怎么说”
“卑职一想,这事儿关系到朝廷钱法。即便是皇上,私自铸钱也不合法制,便对赵福说,铸钱事大,卑职做不了主。”
张居正点点头,吁了一口气,又问:“后来呢”
钱普捻了捻胡须,哭丧着脸回答:“赵福当即就把卑职训斥了一通,他说:‘这事儿皇上亲自定下,要你做什么主你的任务是一个月内,把两万斤黄铜购回来。’说完就扬长而去。他一走,卑职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跑来请示您,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唉!”张居正身子朝后一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怎么这么糊涂呢”
“是啊,赵福的意思,要卑职今天就办下移文,六百里加急传到云南抚台衙门。”
“先不能办!”
“卑职遵令。”钱普觑着张居正,又犹豫着问,“皇上那一头,如果追问起来怎么办”
“你先给皇上写一道奏本,劝告皇上要奉守朝廷钱法,并要把私自铸钱的危害阐述清楚。”
“是。”
钱普答应一声,却不理会游七频频向他使眼色要他快走,他仍磨蹭着,似乎还有话要说。
“你还有事吗”张居正不耐烦地问。
“有,是有一件事,卑职又不敢开口。”
“你说。”
“卑职想讨首辅大人身边一件信物,扇子、毛笔、巾帽、腰带,任什么都可以。”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张居正颇为惊诧。
“事情是这样的,”钱普解释道,“卑职一心挂牵首辅大人的病情。这病若是能替换,卑职愿以身代之。前两天,卑职突然想起一如和尚设坛祈福很有一些功效,便付了二百两银子,请他在灵藏观音寺为首辅大人做七天的大坛会。约定后天开坛,卑职知道首辅行事一贯不肯张扬,所以这次坛会,卑职也就没有说明是特为首辅而做。但佛力所佑,首辅是接福之人,如果不到场,这福报就没办法接了。卑职思来想去,便想了一个主意,如果能乞得首辅一件信物,供到法坛上,这样就福有所托了。”
张居正觉得钱普的想法怪诞,本想拒辞。转而一想,人家是一片好心——祈福的事虽不能指望有什么效用,但也不算是坏事。遂随手将茶几上的一把扇子递给钱普,说道:
“我看你的心思,还是要放在奏本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