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裂(下)(2/2)
“好……很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绿发身影,心中再不见波动,说出的语调也毫无起伏:“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东宫一员……我会向父皇禀明此事,无论他如何处置……你我今后,都再无瓜葛。”
“舜……”尽远见他说完这决绝的誓言就要走,不由自主地冲上前想要拽住他再解释几句,没想到劈头就是刀光一闪。他反射般偏过身避开血红刀锋,看着那双酝酿杀气的黑瞳,竟是再迈不出半步,只能愣愣看着皇子快步离开光罩,消失在绿藤缠结的外墙后。
就在尽远和舜对立光圈中摊牌之时,正指挥着飞艇平稳降落的叶续大使却收到了一个意外的请求。
“你要我带他们走”他随手从兜里摸出根细烟,娴熟地擦了点火划过烟头,又小心朝光圈方向看了一眼,才对维鲁特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这些士兵大多隶属于‘特别防卫科’,想必您也知道其中内情,如果您愿意送他们平安返回,军部和总统阁下是绝不吝于答谢的。”维鲁特朝被他喝止在三米外满脸不爽的赛科尔睨了一眼,微笑着放上自己的筹码。
“特防科……哼。”大使久在南岛,当然知道军队中公器私用的内幕,不屑地吐了团白烟,“我可不想掺和这些腌臜事……”
少伯爵看他神态间似乎不像要一口拒绝,了然问道:“您有什么条件”
“你是个明白人……”叶续轻轻一笑,弹了弹烟头,才看着他低声说道:“告诉我,昨晚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我昨晚一直在船舱里,只见到很多巨大傀儡从海底走过。”维鲁特半点没有犹豫,却故意误导般凸显了傀儡的存在。
巨傀儡……大使想起方才水修士几句咒骂似的回答,心中暗自揣测:难道真是弗尔萨瑞斯人出的手他们为何要加害殿下还有那强横的光系神术……他自然不会轻信对方的话,继续盘问道:“你来这里又是何目的”
“我来祭奠一番兽灾中遇难的同胞……顺便,接朋友回家。”他指了指赛科尔,半真半假地避过了重点。
大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用力吸了口烟,微皱起眉头不解地问道:“克洛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话未说完,余光就看到远处光罩外现出了皇子的身影,赶紧掐了烟头就要迎上去,维鲁特抬手一呼追问道:“阁下,那些水兵的事……”
“带他们过来……”叶续急着要搞清楚那两个孩子在闹什么别扭,哪有功夫再问,敷衍地挥挥手,撇下他大步朝前走去。
少伯爵了却了一桩心事,立在岸边望着那缓缓降下的飞艇出神,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影刺客这才拉长着脸凑了过来,看看他严肃的侧脸,也不知能说点啥,只能发泄郁闷般抬脚踢飞了沙滩上一个半残的海螺壳。
那贝壳滚了几滚正停在路易斯老管家的脚边,老人轻笑着拾起了贝壳,前后翻了翻,卷起袖子一擦,这才小步走上前,看看露出戒备神色的赛科尔,却将贝壳递给了刚偏过头来的维鲁特,低声寒暄道:“克洛诺少爷,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您……这贝壳,倒是挺少见的,您最好细细欣赏一番,否则就可惜了……”他莫名其妙说了一通,又笑着朝两人点点头,转过身慢慢吞吞离开了。
“什么啊……不就是个普通的虎纹螺嘛,这老头真是没见过世面。”赛科尔把手从剑柄上挪开,看着那微微伛偻的背影直撇嘴。
“是呀,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聪明’,那可真是太平世界了……”少伯爵眯起眼睛盯着那贝壳上斑驳的花纹,再一翻转,里面赫然藏着几张折叠起的书信纸。
“走吧。”他面色丝毫不改,将贝壳往兜里一塞,朝同伴打了个响指就迈步往回走。
“又要去哪啊……”影刺客满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拖着懒散脚步跟上。
“回家。”
“真的呀太好了!”他耳朵一竖,脚步立马轻快了起来,两个小跳窜到同伴身边,揽着他肩膀大笑道,“可算能回去了,小爷要好好泡个澡,再好好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嗯……再好好……”
在他喋喋不休的美好祈愿中,朝阳正在他们背后渐渐升高,像是要将那前路显出的阴影,逐步蚕食殆尽。
金色的太阳从海岸抬升,跨过椰林,跨过山坡,直到坠向海的另一面,等待着将天空再次交还给夜幕。
海岸上早已没了旁人,就连昨晚战斗时留下的印痕,也因为潮水的反复冲刷看不清了,只有礁石边那绿发的身影还在木然矗立着,似要和岩石化为一体。
尽远拄着那杆黑铁重枪,脸颊淌满了汗渍,被湿润海风一吹再吹,浑身都透出苦涩的咸味。自从皇子携着怒火率众离开后,他便似树一般在这海岸边扎了下来,无数杂念涌在他心头,却又像海潮般退去,始终未有半点刻印。但他并不在意能得出什么结果,只是茫茫然想着,想累了便挥一套铁枪,练得累了再停下继续想,如此反复,一刻未定,直到日暮来临。
他看着极远处越发显出暗沉的海面,滴水未进的身体早已又累又饿,却又完全提不起食欲,只是翻来覆去嚼着舜留下的那几句诛心之语。
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是不是应该低调安静地等在京城,等到母亲如约来接回自己,而不是阴差阳错地结识舜……
他恍惚记起十三年前的那个午后,记起那个想方设法将他从阴郁低潮中拉出的小少年,记起那句满是稚气却又自信无比的宣言:“等再过几年就要举行天启仪式,娘亲说我肯定能当上太子,到时候,你来做我的侍卫长吧”
这句犹在耳边的誓约让他鼻头涌上了一点酸涩,他紧握着那杆枪,握得手背上骨节嶙峋,像是要借助它来提醒自己现实的存在。他并不怪舜决绝无情,因为本就是他有错在先:是他隐瞒不告,是他故意自残,也是他胆战心惊中解释不清,终于导致了这般结局。
可是他未尝没有一点委屈。自从相识以来,他真是将这位亦兄亦友的同伴当成了可信赖的寄托。但凡舜喜欢的,他都记在了心里,随时留意准备;但凡舜厌恶的,他也记在心里,尽量能提前规避。因为陛下不爱理政,东宫内外事务繁杂,而只要由他经手的,事无巨细都兢兢业业以求完美,何尝有过半分懈怠!为什么……为什么舜就不愿相信自己难道这十三年的点点滴滴,都可以就此作罢吗!
他怔怔看着天尽头的海面,只觉得心中也同那缓缓浮动的阴云般黑暗无光。他花费了十三年想要做个真正的楻国人,想要挣脱开身世阴影的束缚,此刻竟一朝梦碎,如覆水倾盆,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小少爷……”老管家轻轻一声呼唤,将他从沉重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缓慢转过头,老人就站在不远处的滩涂上,捧着被他随手抛开的灰斗篷,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他。
“先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吧……”老人没有半句劝慰,如往常地低声请示一句,挥手比了比身后的椰树林。林子里已点上了篝火,就在他不知不觉中,老管家早将行李从驻扎的洞穴搬了过来,就堆在火边,连着椰树一起围成个避风的半圆。
“……我不饿。”他摇了摇头,目光随着那跃动的火苗颤了一瞬,又转回去盯着海面不出声。
老管家看他这般沮丧的样子也忍不住叹气,但在他心底,未尝没有一点窃喜的私念——他可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希望自家少爷留在京城的。只不过事态发展到如今,要是小少爷就此意志消沉,甚至不愿担负家族责任,那可不是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开导这孩子一番,又重重咳了一声感慨道:“小少爷,您这样光站着也不是个办法……依老头子看,既然殿下他误会了,您倒不如找到那幕后之人的证据,再回去向他好好解释。”
“幕后之人的……证据”尽远听到这句话,脑中忽然雷霆一炸,瞬间从胡思乱想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此时才记起因为这场突逢的变故,竟还没和舜提起过玉王做了内应之事,顿时心头一紧,旋过脚跟才迈出两大步,又顿住了。
他想去找舜告诉对方京城内浮动的阴谋,可此时他连舜究竟会去哪里也不知,又该从何处找起他立在漆黑礁岩上望着天边仅剩的那抹血光,猛然转头,面朝楻国所在的方向,轻声却又绝不犹豫地说道:“我要去京城。”
“小少爷,您这又是何必……”老管家满心不愿,试图劝他打消念头。
“那件事……还没告诉他,我必须去京城。”尽远直视着老人的双眸,神情异常沉着,似乎因为这个决定,浑身又有了力量。
“您……哎!”老管家见他主意已定,也知道他那犟脾气发作起来谁都劝不回,只能作罢,又指了指林中的篝火无奈道,“那您总得先填填肚子。”
尽远此刻正是心中焦躁的时候,哪有胃口,刚说了声“不必”,老人却不容他拒绝,几步上前拽住了他就往营地走:“小少爷,您别心急,您既然想做这件事,老头子自有办法帮您的……”
他侧过头看着尽远,眸中带了些自傲的笑意:“小姐的这些家底,也是时候,让您知道一点了。”
枪卫士被他说得一愣,却也实在找不到理由推脱,只能顺着他的意,拖着沉重脚步走向那片被火光萦绕的椰林。
这一场意外的相逢,终究也意外地,迎来了别离时刻。南岛上空依旧阴云不散,似乎更添了血腥的色彩,让人不寒而栗。然而在天的另一边,大陆西北端的群山之中,却正有两位密切相关的别离者,迈向了他们似乎毫无意外,但又异常纠结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