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六章 心想则事成(1/2)
虽然今日不似前阵子那样阴沉,日头也终于肯时不常地露个面,但这于缓解严寒却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庑殿旁边的空地上,积雪一直都未消融过,加之昨日又刚落了新雪,尚算蓬软,于是刻印其上的两串脚印便显得异常清晰。
顺着脚印延伸的方向荡开视线,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便豁然撞入眼帘。男子身着对襟大袖的紫貂皮氅衣,在一片银装素裹中长身而立,宛若篁筱修竹映雪挺立。周身那汪洋一样的雪色,也不能将他生就的温润和暖的气质冻结半分,仿似一块能融冰雪的暖玉一般。他对面两三步开外的地方立着一名袅娜娉婷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织绣着腊梅纹样的云缎面袄裙,藕荷色的底色更衬出她骨子里的静雅孤高。而她此刻正专注地跟眼前的男子攀谈,面容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漪乔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画面,脚步渐渐地停了下来。
杪上檐下垂挂着的晶莹剔透的冰棱子,折射出夕照微弱的光晕。宫墙上的琉璃瓦被厚厚的雪遮盖得几不可见,只余下染了霜一样的红色墙体并着铺天盖地的白雪,一起成为不远处那两人的衬景布。
纵然是将眼界拓宽到整个阔大浩瀚的天地间,他们二人也依然会是第一个被注意到的存在。那样的风姿气韵,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
漪乔方才来时那股兴冲冲的劲头逐渐地消沉下去,只无声地遣退了随侍的宫人们。她独自伫立在雪地里,又将目光投向了他们。
回想起来,怪不得她感觉到尔岚跟她说话时的神色有异,原来是因为怕她看到祐樘和沈琼莲的这一幕。只是她当时没有多想,只想快点见到他,告诉他她都将事情查清楚了。
漪乔望着不远处的两道身影,一时间有些出神。她几次起念头想要走上前去,但始终也没有动一下。
他们看起来好像很般配啊。漪乔眼望前方,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么个念头。
才子配才女,男貌配女貌,古代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里不都那么写的么
其实沈琼莲有不少地方都和祐樘挺契合的。她有才情有思想有胆略,又生得花一样清丽端雅,这样的一位才女兼美女,配祐樘这样完美的帝王似乎才称得上完美。他们可以每日吟诗作对、抚琴作画,还可以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郎才女貌,琴瑟和鸣,比目连枝,似乎不过如此。
想着想着,漪乔越看前面的俩人越觉出些郎情妾意的味道来。
什么郎才女貌,我看是豺狼配虎豹!她恶狠狠地瞪了祐樘一眼,不忿地在心里暗道。
她突然想起,其实自己也算是才女——自小便门门功课都优秀,各种奖状各种证书拿到手软,一路顺风顺水、高歌猛进地跨入一流名校,在如林高手中依旧年年稳拿一等奖学金,这个……应该也算才女……吧
她为他放弃似锦的前程,放弃自己原本的人生规划,关于这些,她从未在他面前提起只言片语。她不想让他的负疚感更重,更不想标榜什么。纵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也一直默默独自承受,从未后悔过。只是在想起母亲的时候,她会陷入无法解脱的愧疚之中。
而撇去付出的代价,她还要面对古今的落差。在现代她可能非常优秀,但是在古代就不然了。多少次在面对着琴诗书画的时候,她都横生出一种专业不对口的感觉。虽然托各种辅导班的福,她对这些并非一窍不通,但毕竟不是从小专攻这些,谈不上特别擅长。
而才名远播的沈姑娘就不一样了,她是土生土长的古代才女。
之前别扭于祐樘和沈琼莲之间那些琐碎事,根源其实也在于她总觉得沈琼莲在这类风雅事上和祐樘更合拍,因而她自信上有些受挫。毕竟当一个才貌兼备又似乎觊觎自己爱人的女子出现时,任谁都会产生危机感。漪乔这阵子开始充电并且想让祐樘教她学琴,也是因为这个。
谁说只有现代的竞争压力大古代更凶残。尤其嫁给一个注定桃花朵朵开的主儿——势利的看上他的身份地位,不势利的看上他的人,各种桃花应有尽有。她刚送走一朵又来一双,真可谓前赴后继来势汹汹,挡都挡不住。这还是在明处的,暗处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何况她一个现代人来到这里又专业不对口,还要战斗力满值地去充电做好这个第一夫人,估计回头她就被逼成古今十项全能了……漪乔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见前面的俩人似乎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依旧旁若无人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面色不由越来越不好看。
怎么她才离开乾清宫不过两三日的光景,他就跟沈姑娘走得这么近了他这是在故意做给她看,故意气她的么
沈琼莲没发现她,那还说得过去。可是他怎会没察觉到她的到来她可是无数次地领教过他那浑身长满了眼睛似的本事,说他也是一无所觉,她是绝对不信的。
难道他已经知道真相,气她冤枉他可他的消息是不是也太灵通了点。
漪乔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走上前去,好歹跟他道明来意——毕竟无论怎样,绿绮的那件事她确实是冤枉了他。然而她刚迈动步子,就见他们也提步往前走,好像是怕被打扰一样。漪乔顿时气结,凶巴巴地瞪了祐樘的背影一眼。
漪乔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去跟他说话的好,于是又丢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撇撇嘴转身离开了。
被那一记凶狠的眼刀砸到的祐樘似有所觉。他动作一滞,状似不经意地往后略转了转眸。
“陛下既然知道规矩如此,就请不要再为难臣了。”沈琼莲并未发觉他的小动作,只是犹自思忖着他方才抛给她的难题,眉头微蹙地转向他。
祐樘很自然地收回视线,浅浅一笑:“朕就是因知道此事于沈学士而言有些为难,才特地召沈学士来打商量的。《钦录簿》记载宫闱秘事,虽帝王而不得随意窥探。沈学士一向严谨,却也不是那死守规矩之人。规矩是死的,人总归是活的。”
沈琼莲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一黯,随即又抬眸道:“敢问陛下为何一定要看《钦录簿》是否和那宫女绿绮有关”
虽然绿绮那件事由于祐樘的交代而封锁的比较好,但毕竟彤史是隶属于尚仪局的,那日两名彤史全部被叫到了清宁宫,沈琼莲作为尚仪局的尚仪,会知道此事也很正常。所以祐樘听她如此问,并不觉奇怪。
她见祐樘微微颔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瞒陛下说,此事……臣也留心了一下。那日两位彤史从清宁宫回来,臣曾召她们前来询问前后,故而此事算是经臣之手的。两位彤史也觉陛下所言甚是,燕亵之事的记载不可轻率。她们并未在《钦录簿》里写入陛下临幸绿绮之事,说一切都等皇后娘娘查明之后再做论断。”
“朕没有临幸她。朕只是不想《钦录簿》里记载上子虚乌有之事,故此想亲自确认一下罢了,”祐樘略作沉吟,“乔儿应当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或许明日就会去太皇太后处禀明。”
对于当时谁都说不清的事情,陛下为何突然如此笃定那是子虚乌有而且他是一从南郊回来就召自己前来的,还没来得及跟皇后见面,又怎知她已经查明
然而这些疑问也只是在心里打转,沈琼莲很明智地没有问出来。她知道,若是这些问题提出来,那她就管得太宽了。
她低头思忖良久,终于点头应下:“既然陛下坚持,此事又确实特殊,那破个例也无妨——陛下是否现下便去尚仪局臣可随驾,助陛下将《钦录簿》调出。”
祐樘含笑摇头:“也不急在这一时,既是拖到了这个时候,那不如等事情了结了再去查验。兴许明日就能水落石出,到时再来劳烦沈学士不迟。难得沈学士能在这大冷天儿里随朕出来听朕的不情之请,如今又肯破例,朕心里着实感激。”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沈琼莲垂眸笑笑,随即环视了一下周围一派莹亮耀目的雪景,“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待久了,实则也憋闷得慌。外间虽冷,但有好景赏,有陛下……有陛下这般才情兼备的雅人与共。心存感激的应当是臣。”
祐樘闻言一笑:“沈学士何时也学会恭维了。不过沈学士的这句话倒是让朕想起了子路回答孔子的那句‘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沈琼莲点头而笑:“臣正是想到了这句才语出此言。不过臣以为,陛下的志向该是和孔圣人的更接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那是圣人之志。朕没有做圣人的命,也自认做不了圣人。朕只能做个为丝竹乱耳、为案牍劳形的俗人,或许偶尔在闲暇时能调调素琴、阅阅金经什么的,附庸风雅一番。”祐樘勾唇一笑,语带调侃地道。
那么这个时候,你可会想起我不知为何,沈琼莲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还好她一向谨慎,没有顺口说出来。
祐樘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坤宁宫的方向,转而对沈琼莲笑道:“我们若是再这样互相客气下去,就要变成酸秀才寒暄了——眼下时辰不早了,朕要回去了,沈学士也快去用晚膳吧。”言毕,他对她的行礼恭送回以微笑颔首,继而一个回身,施施然离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沈琼莲有些微的出神。
陛下从南郊回来没多久就召见了她,她原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到了乾清宫才知道根本没什么紧急的事。陛下问她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去外面言事,顺便各处走走。她当时暗道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而她心里还没琢磨完,嘴上已经鬼使神差地脱口应下。
等到出来后,陛下并未开门见山地言明召她前来所为何事,甚至连提都不提,只是纯粹跟她谈诗论道,谈笑间触景抒怀。
陛下虽然一向待人宽和,但她见到最多的还是他在政务面前的严谨专注、一丝不苟,如今日这般的漫谈还从未有过。这让她倍感轻松,但也在暗暗好奇着陛下召见她的用意。
后来陛下话锋一转就提出想看一下《钦录簿》,语气依旧平和但态度坚决。虽然不大想承认,但是她又很清醒地意识到,陛下之前和她谈天说地多半是想为此事做个铺垫。或者,另有她猜不到的用意。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沈琼莲轻轻出声,目光越加悠远,嘴角划过一抹苦笑。
在陛下眼里,臣是否仅仅是个女官
祐樘驾临坤宁宫之时,漪乔正沉着小脸发泄似的搅合着一碗鳗鱼粥。听到外面内监尖细的通传声,她的动作即刻一停。一旁正在奏乐的几名女官赶忙放下手里的丝竹管弦,连同殿内的一众宫人内侍一起给那一身貂氅而来的人行礼。
一时间,殿内呼呼啦啦跪下来一大片。众人皆跪伏在地上,唯独漪乔还稳稳地坐在位子上。
漪乔犹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磨磨蹭蹭地挪步到祐樘面前,动作标准地朝他福了福身:“臣妾参见陛下。”
“看来乔儿今日兴致极好,”祐樘神色如常,淡笑着将她扶起来,又扫了一眼跪在她身后的几名女官,“平日里我们一起用膳时,你总说清静点好,把宫人内侍们遣得一个不剩。今日倒好,不仅站了满殿的人,乔儿竟然还召来了全部的四名司乐、四名典乐和四名掌乐来奏乐助兴,排场好大。”
漪乔皮笑肉不笑地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臣妾兴致再好,也比不上陛下兴致好啊!这数九寒天儿的,陛下竟还要顶着凛凛寒风到外面边赏景边议事,臣妾望尘莫及呢。只是陛下助雅兴固然重要,却也要顾着自家身子,万一伤了龙体可就不好了。至于臣妾嘛,既然是一个人用膳,自然不能把人都赶跑咯。让司乐女官们来奏乐,除了一时起兴之外,实则也是想借此温习一下后妃之德嘛,今日所歌可都是《诗经》里周南召南二南里的篇目呢——臣妾可不敢摆什么排场,臣妾只是想沾一点雅气儿,总是不能跟陛下差得太多嘛,回头被嫌弃了可怎么办。”
“看来乔儿甚为关心我的身子,”祐樘让众人起身之后,牵着漪乔的手径直往前走,“乔儿是不是唯恐我生了病会耽搁工夫,赢不了那个赌”
漪乔的嘴角瞬间抽了一下。
他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道:“我远远地就听到了,方才女官们所歌正是《诗经国风周南》里的《葛覃》。”
漪乔愣了一下,随后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陛下好耳力。”
其实她刚才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和沈琼莲在雪中谈笑的画面,压根儿不知道女官们唱的是什么。
“二南中的篇目确实多后妃之德上的教化,”祐樘示意漪乔坐回原来的位子,自己则落座在她身旁,“《毛诗序》中有云:《葛覃》,后妃之本也。诗中的女子温柔敦厚、勤恭庄敬,堪为表率。乔儿用膳时还不忘学习后妃之德,着实有心了。”
漪乔撇撇嘴:他这是在暗指她不够温柔敦厚,不够勤恭庄敬嘛
然而她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他吩咐站了满殿的宫人内侍暂且退下。
尴尬地侍立了半晌的众人一早便觉察出帝后间的氛围不对劲,又想起皇后自打从乾清宫回来脸色便不怎么好看,唯恐这两口子闹起别扭来殃及他们这些池鱼。此刻闻听此言,一个个如蒙大赦。
“乔儿来乾清宫找我,可是要告诉我你已经将绿绮那件事查清楚了”
你也知道我去找你漪乔撇撇嘴暗道。她原本想问他为什么刚才对她视而不见,可转念一想他肯定不会承认的,他完全可以说她到过乾清宫这件事还是宫人告诉他的。
“是啊,水落石出了,陛下是清白的。绿绮是自己破的身,她是早有预谋的,而且焦尾是从犯,”漪乔现在想起来还不禁感慨连连,“那姑娘也真是下的去手,也不怕疼昏过去。”
“总比我醒过来直接结果了她强。”祐樘唇角一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漪乔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道:“其实我有点不明白——太皇太后既然给你下药,为何不直接下春|药而要下迷药”
“这正说明皇祖母甚是了解我。她知道依着我的脾性,若是中了迷药直接昏睡过去便省事许多。但若中的是春|药,”祐樘忽而凝眸看向漪乔,“我一定宁愿跳进冰湖里也不会就范的。”
望着他坦然的目光,漪乔不由心中一动。她相信,若真是那样的情况,他迫不得已之下真的会那么做。
想想当时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和为她辩护时的态度,想想他的冷然怒意和小心翼翼,漪乔的心里就一阵柔软,那股因为被无视而生的气恼又消解了不少。毕竟无论如何,都是她冤枉他在先。
她的神色缓了下来,说话也不似方才那样夹枪带棒的:“你用膳了么要不要跟我一起呃……这个鳗鱼粥挺好喝的,我昨日尝了之后,今日便特意吩咐御膳房加上了这个。”
她说着,半是故意地将自己那碗搅合了半天的鳗鱼粥推到了他面前,微微一笑:“鳗鱼可是好东西,吃了可以美容养颜、延缓衰老的,陛下尝一尝。”
“乔儿,”他扫了一眼面前的鳗鱼粥,继而神色古怪地看向她,“你这是在暗示我什么么不会是嫌我……”
漪乔怔了一下,笑着打断道:“我可没有嫌你老的意思。我一早就说了,虽然你比我大五百多岁……”
“我记得,乔儿在那次祭孔回宫的路上就说我是老妖怪来着,”他看着她笑嘻嘻的样子,话锋一转,“我自然晓得我们的年龄不是问题,故而我指的不是这个。”
漪乔目露不解,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鳗鱼还能补虚养血、祛湿抗痨,对补身子很有裨益。尤其,”他故意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它是强精壮肾的佳品。所以我方才想说的是,你特意推荐这个,不会是嫌我……”
不能满足你
“停——!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啊……”虽然心知他多半是故意要看她窘迫的样子,但漪乔还是囧得脸颊涨红。她不想让他得逞,于是嘴硬道:“是啊!我就是嫌弃你那什么……怎样你吃不吃”
祐樘缓缓摇了摇头。
“难道你嫌弃我这碗粥我虽然搅合的时间长了点,但是一口都没动过啊,”漪乔撇撇嘴,目光在面前一大桌子精致丰盛的御膳上瞟了一圈,突然眼前一亮,朝他笑道,“要不陛下尝尝那个枸杞猪肝汤诶,别跟我说枸杞也能益肾之类的,这个我知道。我主要是想让陛下多吃点猪肝,猪肝能明目呢。”
哼,给你明明目,省得你下次再看不见我!漪乔暗暗腹诽道。
祐樘阻住她帮他盛汤的动作,摇摇头:“不必了,我不吃。”
漪乔放下手里的羹匙,挑眉道:“陛下什么都不吃,是为哪般”
他正色道:“我打算吃斋。”
“噗,”漪乔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难道陛下要出家”
“乔儿这是哪里的话,”他模仿她方才的语气悠悠然道,“我还没看破红尘,也还没赢那个赌约呢。况且,我怎会舍得抛下乔儿——乔儿想多了,我只是要斋沐几日而已。”
“为什么现在又不祭祀天地……”
“前几日屡见彗星,又是见于天津又是犯人星,以至于朝臣们躁动不安,我总要做点什么安抚人心。方才我准备往这里来时,钦天监奏报说又有彗星入室宿,于是我决定自今日开始斋沐,大约会持续个三五日。所以这几日就不和乔儿一起用膳了,我自己待在乾清宫随便吃点素食就好。”
他见她听到他后面的一句话后张口欲言,情知她想说什么,也不给她机会,眸光一转便继续道:“我来时原本还在为这几日不能与乔儿同食而心存歉意,但方才见乔儿独自用膳也能吃得有滋有味的,也就放心了。乔儿不必为了迁就我过来陪我吃素,这几日我们各吃各的就成了。”
“那个……”
“绿绮怎如何处置是么乔儿明日应是要去清宁宫跟太皇太后禀明结果吧乔儿只管有什么说什么,到时我会亲自出面善后的。”言及此,祐樘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漪乔被他堵话堵得抓狂,急得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低头看向坐在她身旁的人:“你说我们各吃各的,难道一宫里面还要摆两摊儿么我不介意跟你一起吃素……”
“一宫我暂时没有搬来坤宁宫住的打算。”
“你!你别给我装糊涂……我说的是乾清宫……”
他诧异道:“乔儿要回乾清宫了”
漪乔干咳一声,抬头望藻井:“如果你想让我回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那就不勉强了,正好我这几日斋沐,需要清心寡欲,”他说着便站起身,“乔儿接着吃吧,我先回乾清宫了。”
他这是在含蓄地告诉她他要分居几天怎么感觉这个场景这么熟悉呢……
漪乔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叫住他:“哎,等一下!”
她踟蹰着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气我冤枉你,气我……气我把你一个人丢在乾清宫两三天不闻不问”
“乔儿多虑了。”
“你肯定生气了,”漪乔望着他的背影,“当时那样的情况,你不也不确定么何况我也没对你态度特别不好嘛,就是心里别扭而已。我觉得我那时的心情很正常诶,如果换做是你面对那样的情况……好了,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不乱说还不行么……”
“我说了我近来要斋沐,需要清心寡欲,乔儿莫要多想——乔儿继续用膳吧,我回了。”言毕,他又回头看她一眼,略一踟蹰,提步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微微翻动的衣角,突然意识到他还真是没打算在这里多待——这殿内这么暖和,按说应该脱掉外套的氅衣的,直接穿着里面的道袍就行。可他居然一直这么穿着。
漪乔想起他刚才的话语和神态,暗道绿绮这次可是凶多吉少了。她做出那种事情,简直是在折辱他,若是落到了他手里……她竟一时想象不来会怎样。不过这都不是她需要操心的,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无论结果怎样,都是她自找的。
不过眼下倒是有个问题摆在了她面前——他们好像持续分居了怎么办……
祐樘回到乾清宫后,正准备吃些东西然后去把今日送呈的奏章批了,却听萧敬说谢迁谢先生已经恭候他多时了。谢先生求见自是不能怠慢的。祐樘吩咐暂不传膳,当下便将谢先生请进了暖阁。
在谢迁等候之时,萧敬在一旁与之闲话了几句,所以他是知道谢迁此次前来的意图的。只是他待在陛下身边这么久,甚至当年庇护年幼的陛下他也参与其中,对于陛下的脾气禀性他不说是完全摸透,但也是了解颇多的。所以,他料定谢大人这次肯定会碰个软钉子。而谢迁好歹做了那么年多陛下的先生,这一层想来也是知道的,只眼下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硬着头皮姑且试一试。
半个时辰之后,谢先生苦着脸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谢大人,如何了”萧敬迎上前问道。
谢迁摇头叹气:“别提了,陛下一点答应的意思都没有。”
萧敬不禁笑道:“连谢大人如此能言善辩之人都说不动陛下,看来此事确实是无望了。”
“陛下青出于蓝,我那点道行跟陛下比可差远了,”谢迁一脸苦笑,“陛下至今无嗣竟还是坚持不纳妃,这于社稷立本、安稳人心都极不利,再这样下去就真的严重了,这可是大事。朝中的同僚几乎挨个儿都劝谏过,可是全被陛下驳回来了。王恕王大人气得跳脚,几次三番地拿撂挑子威胁陛下,但仍是没用,陛下每次都是不软不硬地驳回他自请致仕的奏疏,他虽气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萧公公想也知道王大人那暴脾气,他眼见着局势越来越僵,就把气都撒到了我身上。说若非我当年给陛下上奏要求顾着三年之丧暂不纳妃,说不得眼下也没这许多的糟心事。唉,我真是有苦难言啊。”
萧敬试探着问道:“当年谢大人之所以会呈上那份奏疏,是否……乃为陛下授意”
谢迁叹了口气,点头道:“不错,陛下当年曾经私下里跟我商量此事,还请我到时说服几位尚书阁老赞同奏疏所言,之后就演了一出双簧,三年内不提纳妃这事就定了下来。”
“陛下真是太会选人了,”萧敬笑道,“一来谢大人是陛下多年的恩师,自是比他人亲厚些,谢大人不好推脱;二来谢大人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辩,劝人可是一绝,经办此事那可是事半功倍;这三来,陛下想来是料到将来会有人把气撒到谢大人身上,但凭着谢大人舌灿莲花的本事,必定可以自保。陛下思虑周全高瞻远瞩,着实英明。”
谢迁哭笑不得:“萧公公还有兴致说笑。我如今虽然尚能招架,但朝中可不止一个王大人啊!尤其这都逾期将近四个月了,陛下仍不肯纳妃,这明显就是不管有无子嗣都要独宠中宫到底的势头啊,朝中不少同僚如今都对我颇有微词,我都快顶不下去了。唉,不过陛下可比我的处境艰难多了,也不晓得陛下是如何顶到今日的,真是佩服啊!我是踌躇了好久才决定进宫来见陛下一面的。今日的结果虽是在意料之中,但我已经尽力了,算是无憾了。”
萧敬无奈地笑道:“不说笑还能怎样,就算哭死在陛下面前不也没用么咱家是一路看着陛下长大的,多少知道些陛下的脾气。在政事上陛下可以虚心纳谏,但此事不一样。陛下对皇后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咱家因着是内臣之故看得更是真切。陛下宠皇后那真是宠到骨子里了,吃穿用度上从来都是紧着最好的给,赶上皇后有个头疼脑热的,陛下必定亲自守在身边喂药端水,那细致周到的,回回都能看呆满殿的宫人。”
“陛下跟皇后真是伉俪情深啊!”
“谁说不是呢。所以咱家从来不劝陛下纳妃,因为知道那根本没用。”
谢迁长叹口气:“帝王无妃——看来陛下当真是要开这前无古人的例子了。”
萧敬无奈地笑笑,也是一阵叹息。
谢迁出去之后,暖阁里就变得静谧异常。
三足瑞兽形香炉上缭绕的袅袅轻烟,游动到半空打了几个旋儿后便化为无形,默默地氤氲了满室的馨香。屋子里极静,熏炉里红罗炭燃烧的轻微劈啪声都听得十分清楚。
祐樘靠坐在通体透雕的靠背玫瑰椅里,目光凝滞在某一点,静静出神。
方才他虽然说笑间七拐八绕外加动之以情地驳了谢先生的话,但这不表示他的心里没有触动。要求他纳妃的声音他已经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其实不多这一次。可这次有些不同,来劝他的不是别人,是谢迁。他青宫时的恩师亲自来给他施压了。
他刚才就在暗暗感叹谢先生的口才果然是实至名归。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给他摆出什么社稷立本之类的大阵仗,而是像闲话家常一样,从皇帝起事前的凄凉艰辛说起,然后用漫谈的口吻,由太宗一直说到先皇。
打江山不易,坐江山更不易。从开国几位皇帝的励精图治,中间经历几代经营,大明立国已逾百年,各种隐患和弊政都逐渐暴露,尤其还遭受了他祖父和他父皇的几番折腾,传到他手里的是怎样腐朽霉变的一个烂摊子,他最是清楚。
祖上创业艰辛,家业得来不易,不能败在不肖子孙的手上。他是大明帝国的掌舵人,肩负着的是整个江山社稷,他身上寄托着太多人重兴大明的希望,所以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想怎样就怎样,不要急着驳回众人的请求。这就是谢先生想要告诉他的。
他承认,这些都有道理,很有道理。谢先生走之后,他也一直在思虑他的话。
只是,那又怎样呢
难道他独宠她就一定会误国么他自问他一直都调节得很好,并没有因为她而耽误政事,反而有她的陪伴,他能做得更好。
且不说他和乔儿都还很年轻,不见得就没有孩子。就算他们真的没有子嗣,他也可以像当初跟乔儿说的那样在宗室里过继一个。社稷不是单靠立储来安定的,他可以通过励精图治,让大明在他手里重新振兴起来,他可以做得更加出色,来弥补他没有为皇室开枝散叶。
“……朕相信,你一定能重振我大明江山,弥补父皇的缺憾,成为万古流芳的一代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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