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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一章 天道何迢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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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呆呆看着皇后自冲进来后的一连串言语行止,都有些懵。

牟斌应召而来的时候,只觉东暖阁内的人神色都有些奇怪。他上前对皇后躬身行礼之际,迅速瞥眼间见陛下双目紧闭着躺在软榻上,衣襟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牟斌猜测陛下方才大约是吐血了,给皇后施礼的动作顿了顿,眉头蹙起。

陛下之前只是偶染风寒,纵然是后来病情加重,才不过三两日的光景,为何会到这步田地

他跟随陛下多年,陛下身子虽然一直都不太好,但从前即使是病得再重,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就能慢慢好起来,可眼下这样小病变成大病又是作何说陛下无大病又正当盛年,按说绝不该体衰至此。

他也开始怀疑真的有人想要谋害圣上了。但转念想想,又仍旧觉得不可能。

皇后将众人遣退,细细给陛下擦完汗,默了默,慢慢转过脸来,声音倦弱却郑重:“你立即去一趟碧云寺,看青霜道长在否。若在,就速来回禀;若不在,就派人守着,一旦道长现身,即刻知会我,不得有误。”

牟斌因着自家主上的缘故,隐隐知道碧云寺和青霜道士的神妙。此时见皇后这个时候让他寻那道士,心中了然的同时,也越加意识到眼下情况的严峻,不由道:“恕微臣多言,陛下如今难道已经病得连太医都治不下了么”

片刻的缄默之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嗟叹:“太医方才开了药,等药煎好了让陛下服下瞧瞧效果。我命你去寻青霜道长,是想询问他一些要紧的事情。或许……他能救陛下也不一定。”

牟斌又往榻上看了一眼,目露忧色,随即垂首恭敬道:“是,微臣这便去。”

漪乔微一点头,看着牟斌领命而去,又转首低眉,细细端量榻上闭目沉睡的人。

方才他的突然吐血让她吓了一跳,她当即便将守在外头的汪机叫进来诊查。汪机看后迟疑了一下,告诉她这恐怕是动血之症。她听不太懂也没工夫细问动血到底是什么,只焦急催促汪机开药。

现在回想起汪机当时的神色,她忽然觉得心里一冷。

是病情又加重了么

漪乔呆怔了一下。

她垂眸抚着他的脸颊,依旧感到指尖传来的温度滚烫烙手。

他的整张面容都泛着一层潮红,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慢慢抚过他精致的眉目,抚过他高挺的鼻梁,抚过他柔软细腻的嘴唇。他的面容泛红,但唇瓣却没多少血色,可又不是完全的苍白,而是透着些淡淡的山茶色。他的一双眼眸生得令人惊艳,此刻虽然阖着,但仍旧能看出眼形的漂亮。浓而黑的长睫投下轻浅的淡影,更添绝伦的精致。

他眼下虽恹恹憔悴,但这么瞧着居然透出一股病态美。

他的容颜似乎真的一如当年,只是眉宇间的气韵更加内敛成熟。

漪乔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初遇时的场景,忽然觉得彼时此刻时空交错重叠在了一起,好似一切又重回原点了一样。

他当初也是这样安静躺着,衣襟上带着新染的血迹。

可当初她一觉醒来就看到他坐在篝火对面朝她吟吟浅笑,这回她还能救得了他么

漪乔再次低眉看向他,又是长久的出神。

其实除开多舛的命途和羸弱的身体,他真的是上天的宠儿,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如此。与他夫妻这么多年,她也没寻见他身上有什么缺点。

这个男人简直完美得不似红尘俗世中人。

漪乔凝神望他片刻,又兀自淡笑一下。

不对,还是有缺点的——他总时不常地挖坑让她往里跳。偏偏她很多时候跳进他挖的坑也不自知,都是事后琢磨的时候才发觉。

漪乔知道这称不上算计,只是他惯性使然下的行事风格。而她之所以不甚介意,是因为她知道他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考量,并且对她绝无恶意。

“我都帮你选好午膳的菜肴了,你却又睡过去了,”漪乔轻声呢喃着,“等会儿醒来喝了药,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言讫,她缓缓俯身,垂眸在他唇角轻吻了吻。

未时正,牟斌风尘仆仆地赶来回话说,在碧云寺并未见到青霜道士,他派人留守在碧云寺的同时,又差人去张玄庆的神药观那里寻了,可仍旧没找到。

漪乔脱口道:“再找!多派些人去找。”

牟斌踟蹰了一下,问道:“敢问娘娘,那道士消失多年,娘娘确定他如今人在京师”

漪乔缄默片刻,道:“我总觉着,道长一定会出现。他去年六月初四回来过一次,可是没呆多久又离开了。”

“去年六月初四”牟斌思索着皱起眉头,“飘雪那日”

“没错,”漪乔回想起去年她去碧云寺时,慧宁大师跟她说的话,“六月飞雪,诚非吉兆,道长当时感叹说怕是天公示警,遂未多留。”

牟斌道:“三伏暑天竟突然飘起了雪,确实不吉利,微臣如今都记得那日的怪象。可这道士是不是胆子太小了点一场雪就把他吓跑了”

漪乔脑中灵光乍现,眼前一亮,转眼看向牟斌:“你提醒我了。”

她忽然发现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时慧宁大师告诉她说,青霜道长回京后本想将灵玉之事和她说清楚,但见到六月飘雪的异象便又离去了。她那时只顾着失望了,忘记了深思。

道长在外云游十几年,为何偏偏在弘治十七年突然回来了呢会不会是为了来和她说什么的他留给她的提示其实已经算是比较详尽了,那么他还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呢他为何就认为那场六月雪是天公示警这是否也间接说明,他要告诉她的,是不可说的重大天机

漪乔望了望祐樘胸前的那块玉佩,目露迷惘。

不是说若欲渡劫,唯得蓝璇么难道还有什么未言尽的话若真是如此,当初又为何不一起说清楚呢

“娘娘,碧云寺方丈与青霜道士似乎很有交情,娘娘心有疑惑,何不将他召来询问一二”牟斌见她一直出神不语,不禁道。

漪乔摇了摇头道:“没有用的,青霜道长既然如此慎重,那必定是谁都没告诉。你继续注意着碧云寺那头的动静,下去吧。”

牟斌应声,正要退下,又突然被她叫住。

“你在碧云寺没找见人,转回头就去神药观寻,你是否一早便知道张玄庆认识青霜道长换句话说,陛下是否一早便知道此事并且正因此事才选中张玄庆的”漪乔盯着他,目光犀利,“都这个时候了,不要有所隐瞒。”

牟斌略作犹豫,答道:“主上的确是一早便知道张玄庆和道士青霜乃道友,至于是否因此才启用张玄庆的,属下就不太清楚了。”

“想来就是因青霜道长之故,”漪乔逐渐蹙起眉头,突然道,“陛下和青霜道长十分熟稔么”

“算不上十分熟稔,只是认识。主上这么些年来也没见过那道士。”

漪乔思量片刻,挥手示意牟斌可以退下了。

去年的碧云寺之行后,她才得知张玄庆认识青霜,当时便猜测祐樘可能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此时算是确认了。

但这样又如何呢她还是猜不到他当年招张玄庆来西苑做什么。

等到药煎好,漪乔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他叫醒,好歹把药喂完,一转身就见他又要睡过去。她心疼他一天都没吃东西,伏在他耳畔跟他打商量。

“我让他们一直备着呢,现在命人传膳到这里,你挑着吃几口,好不好”她轻声道。

他眼帘无力微张看向她,虚声道:“我如今真的吃不下去,乔儿也是一天没用膳,快去吃些东西吧。”

漪乔不依:“你这样子我怎么有心情吃,除非你和我一起吃。”

他勉力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听话。”

漪乔有些哭笑不得,眼下要哄也是她哄他才对,怎么又反过来了

她还想再劝他几句,却听他又要水喝。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但他又说身上烦热不已,要换成冷水。漪乔唤人取来些碎冰块,将水冰镇起来。

她转头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但他精神不支,没一会儿就又陷入了昏睡。

她正望着他出神,外间传来一阵喧哗,隐约间似乎夹杂着照儿和荣荣的声音。

漪乔起身出了东暖阁,看到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十几个内侍宫人跪在地上苦苦阻拦着太子和公主,一叠声劝道:“千岁爷和公主殿下还是先回吧,万岁正在歇息,皇后娘娘说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搅……”

朱厚照一把揪起一个死死抱着他腿的内侍,提起来就甩出去老远,怒道:“混账东西!我和公主也算在内让开!父皇出事了难道我们不能来看谁再敢拦着……”

“照儿。”

朱厚照闻声抬头,这才看到门口立着的人,喊了一声“母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立时便红了。

朱秀荣也叫了一声“母后”,使劲挣开了阻拦她的几个宫人,小跑上前。

漪乔抱住女儿,示意那些内侍也不用拦着太子了。

朱厚照一得解放,几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往东暖阁里闯,却被漪乔一把拉住。

“母后!为什么不让儿子去看爹爹!”朱厚照红着眼睛,几乎失控吼道。

漪乔下意识往暖阁里瞧了瞧,沉默了一下,道:“小声些,你爹爹正在休息。”

“什么休息!爹爹都选了顾命大臣交付后事了!要不是荣荣跑来清宁宫告诉我,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朱厚照心中悲恸,说着说着便再也忍不住,哑声哽咽起来,“我昨日来看爹爹的时候,明明还没那么糟啊……我听说爹爹把三位内阁大学士召来交付后事的时候,都傻了,这怎么可能……”

漪乔低头看看女儿,又转头看看儿子,缄口少顷,道:“可你们现在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是徒惹伤心。你们爹爹眼下虚弱得很,母后不想让他受什么刺激。”

“那爹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朱秀荣泪水涟涟地抬头道。

“是啊,爹爹现在如何了”

漪乔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开口道:“太医还在尽力医治。”

朱厚照难以置信地道:“爹爹真的病危了!”

他见母后不语,想着这是被自己说中了,当下又要往暖阁里冲。

漪乔拉住儿子,道:“不要冲动,仔细弄巧成拙。”

朱厚照一时悲痛气恼交加,双目赤红,大喊道:“难道爹爹病危,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能进去看看么!”

漪乔手指微微蜷了蜷,勉强保持镇静,但声音依旧控制不住地带着些颤抖:“先不要……先不要那么快下定论。”

“如果不是确实治不了,爹爹怎么会传召阁臣交托后事!爹爹是不是快要……”

“不要乱说,不一定。”

朱厚照一怔道:“母后说什么”

漪乔闭了闭眼睛,望着天际那抹沁血的残阳,出神道:“再等等,再等等……”

其实她现在心里怕得厉害,之所以尚能自持,不过是因为手中有蓝璇。

她本质上虽然还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她自己亲身体验过蓝璇的奇异,所以她对于那灵玉的超自然力量毫不怀疑。

虽说这看起来似乎有些荒谬,但她现在好像也只能寄希望于此。

然而,事情仿佛并没有往她希望的方向进展。

夜半时分,深宵阒然。白日里酷烈的暑气虽然略有消散,但空气中仍旧到处充溢着恼人的燥热,挥之不去,却又避无可避。

漪乔额上身上都是汗,但她此刻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被热出来的汗还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她今晚连睡都不敢睡,一直坐在祐樘床前守着他。汪机交代说陛下身边不能离人,要时刻看着才行,以防出现危重状况。只要平安熬过今晚,就有望将病势压下去。

她在他床前目不转睛地守到这会儿,见他忽然微微蹙了一下眉,她以为他这是睡梦中不经意的举动,少顷,却见他慢慢转过头,睫毛微动,并未睁眼,只低声说要喝水。

漪乔给他喂了些冰镇好的冷水,心里还想着为什么他口渴的频率越来越高。

她给他喂完水后让他再多睡会儿,可她还没扶他重新躺好,他就忽然神色扭曲了一下,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漪乔愣了愣,赶忙命一旁侍立的宫人去传话,叫外头值夜的太医们都进来。

她转回来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她怀里,低头给他擦拭血迹。忽觉手指上一片温热,她动作顿了顿,定睛一看,惊见他鼻子里竟也流出了两股鲜血。

漪乔心头阵阵发寒,忽然涌上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她刚拿帕子帮他将嘴角和嘴唇上的血迹擦掉,他鼻腔里就又漫出了汩汩血流。

漪乔手指发抖,擦拭了好几次,可他的出血依旧不见停。

她愣了愣,再次动作时,才感觉到自己满头满身都是汗。

施钦领着一帮太医慌慌张张赶来时,看到皇后面色惨白,情知不妙,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查看。

漪乔没在人群里看见汪机师徒,当下问道:“汪先生和陈桷呢”

施钦心道他身为院使都没被尊称先生,汪机一个院判倒是好大的面子。

“回娘娘的话,汪院判和陈御医回去翻医典了。”施钦道。

漪乔眉头紧蹙:“翻医典这个时候”

施钦垂眉敛目道:“这个……臣便不知了。”

漪乔招手道:“那你快先来看看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施钦应了一声,仔细诊视后,脸色一变道:“娘娘,这是温热邪气入了血分了!这才会有动血之症……”

漪乔见祐樘血流不止,急道:“那你有法子么这血不能总流着啊!”

施钦苦思片刻,拱手答道:“只能先开止血药再说了。”

漪乔沉吟片刻,道:“那你……”

“不能用止血药!”

漪乔后面的话被打断,循声看去,就见汪机和陈桷直接推开门口的内侍就疾步闯了进来。

两人上前来,俱是匆匆一礼。汪机道:“情况紧急,娘娘请恕臣二人无状……”

漪乔不等汪机说完便示意两人免礼平身,问道:“汪先生方才所言何意血流不止不该用止血药么”

“这正是多数医家容易出现的错谬,”汪机语速极快,着急道,“臣请求为陛下诊脉。”

漪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汪机迅速搭指切脉,紧接着又查看了舌苔和面色。他眉头紧皱,回身拱手,径直道:“娘娘,请用臣的方子。”

“汪先生不止血么”

“止血,但臣用凉血散血药,”汪机沉着脸断然道,“施院使之言不可取。”

施钦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抢白,心里不甘,分辨道:“陛下如今血流不止,自然是要先用止血药止住血!你还用治温热病那一套,不是不分轻重么!”

汪机怒而转头,正要驳斥他,就听皇后果断道:“用汪先生的方子。”

施钦和其他太医都是一怔。

这关乎圣体的事,皇后决定得也太干脆了吧!

汪机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还要费些唇舌解释的。

陈桷看着皇后坚定的神情,不禁牵起嘴角笑了笑,暗道她八成是想起了当年在百泉书院时,看到师父和一个自以为是的迂腐老头的那场争论了,当时她便站出来力赞师父。

漪乔本要差人准备纸笔让汪机开方子,但转眼就见他走到陈桷跟前低声说了几句,随后陈桷便亲自跑去煎药去了。

汪机解释说,下午陛下吐血之后,他就怀疑这是血分之症,但脉象上没查出来,不敢轻易用药。他随后便一直在与陈桷商讨陛下的病情,为了能在病情恶化时及时拿出最好的方子应对,两人还特地跑回去翻了几本前代的医书。回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出了药方,只等给陛下诊脉确认后去煎药了。

漪乔安置祐樘躺回床上,又帮他擦了擦血,声音虚浮道:“入血分和动血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看你和施钦说到这个都如临大敌”

汪机思虑了一下,回道:“简而言之,入血分意为病在血里。温热病邪沿卫分、气分、营分、血分逐层深入,血分已经是最里最深重的一层了。”汪机沉声一叹,“也就是说,病至此已近膏肓,人命悬于一线,下方开药必须当机立断,因为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了。这也是为何微臣方才那般焦急的原因。”

漪乔的身子晃了晃。

“深入血分必耗血动血,损伤血液。动血谓温热病邪不仅鼓动血液、迫血妄行,而且灼伤血络,使血不循经、溢出脉外,导致各类出血。”

“损伤血液……”漪乔自语一句,深吸一口气,“那陛下频繁说渴呢”

“那是耗血之故,耗血即为消耗血中津液。陛下如今已经有津气外脱之兆,”汪机见皇后呆怔着凝视床上的人,那神情似乎是有些反应不过来,遂解释道,“津气外脱便是津液快要耗干了。津气遍布人周身,滋润濡养身体皆赖于此,这津气若是都枯竭了……”

“那……那不是要生生渴死么”漪乔觉得头疼渔猎。

汪机面色凝重道:“若论致死,那便不单单是渴不渴的问题,津气外脱还只是危症之一,与之相伴的可能还有其他,比如真阴枯损,虚风内动……”

漪乔缓了口气,道:“缺什么补什么,滋阴生津不就行了么”

“不可。单用滋阴生津的药,只是扬汤止沸,不仅热不能清,反而有滋腻恋邪之弊,因为热邪便是消耗血中津液才越加亢盛的。唯用凉血药,才可清热保津,此乃治标治本的不二法门。”

汪机见皇后手忙脚乱地给陛下按压止血,叹息道:“若能清热保津,这血自然就止住了。之所以不能用止血药,是因为此乃动血诱发的出血,并非一般可比。止血药属收涩性,容易导致涩滞留瘀,敛滞热邪,使邪无出路,反而更加重动血,那时才是真正的血流不止,很可能还会导致多处同时出血,不消片刻便会因失血过多殒命。”

漪乔闻言面色一沉,转眸阴冷地睥睨施钦一眼。

施钦自己也是羞愧难当,低着头不敢说话。其他太医更是往后退了退,埋头噤声。

等到陈桷煎好药,漪乔费了半天气力才给祐樘喂下去,然后遣退了其他太医,只留下汪机师徒跟她一起守着。

不消片时,出血量慢慢减少。

一刻钟后,断断续续的出血也完全停止。

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漪乔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一松,差点身子一瘫滑倒在地。

她询问汪机这是否就算是渡过了危险期了,汪机刚要答话,但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踟蹰片刻,说还是要继续守着,再看看情况。

月落日升,东方欲晓。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的黎明悄然而至。宛若划过指间的流光,无声无息,又将转瞬消逝。

鸟雀开始在枝头啁啾蹦跳,缀满朝露的花叶带着初醒的惺忪,在晨风里依依摇荡。宁静里透着盎然,一如以往与将来的每一个明净的破晓。

第一缕晨曦无声浸透入室,似是特地来叫醒沉睡中的人,也似是来迎接什么。

祐樘缓缓睁开眼睛,眸光一点点由散而聚。

他听到身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唤他,询问他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吃些东西。

他的眼眸幽微,乌黑的瞳仁彷如无边的暗夜,幽深无尽。

他僵硬地躺了片刻,吐出几个字:“沐浴更衣,备纸笔,我要写遗诏。”

众人都是一愣。

汪机似乎是领会到了什么,梗在喉间的话又咽了回去,无声跪下叩首。

漪乔怔愣了半晌,一把拉住他,难以置信道:“陛下在说什么胡说陛下的病症已经有所好转,写遗诏作甚”

他沉默片刻,并不解释:“照我说的做。”

漪乔见他态度强硬,也不好再问,心想随了他也没什么,便命人下去准备。

他如今衣服前襟上到处都是干涸的斑斑血迹,确实该换身干净的。

漪乔吩咐尚服局的司饰女官们准备香汤和一应盥栉用具。等一切停当后,她不想假手他人,便只留了两个女官打下手,自己亲自侍应他沐浴。

她帮他通头发的时候,想起当年做太子妃时,也曾这样蹲在池边给他梳发。她当时入宫时日尚浅,还在和他抬杠的时候拿篦子顺手敲了他头一下,敲完才意识到他的身份和她的处境。可他并没有任何责怪她的意思,还反过来开解她。

她有时候回头想想,觉得当初自己真是勇气可嘉,居然就那么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这份感情里。可如果让她把来路再走一遍,她还是会像当初一样。

她根本抗拒不了。

漪乔浅笑一下。

他沐浴完,选了一身藤黄色的交领大袖柿蒂云龙纹龙襕袍。她见他由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给他束玉带的时候,笑着打趣他病了一场也不好好吃饭,连腰都细了一圈。

他转眸望着她,却是没有开口。

他的容色已经不似昨日那样透着病态的潮红,气力也恢复了一些,不像之前那么虚弱,整个人都有了些神采。

他就那么长身而立,迎着明亮的朝日,温柔凝眸,神情安谧,眼中却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漪乔觉得他那一身藤黄龙袍映着旭日的光辉,好似能辉映出光芒万丈,模糊了他的身形和容颜,仿佛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心里一紧,伸手一把抱住他。

她不作声,他也不说话。

她把头深埋在他怀里,她用手臂紧紧箍住他,似乎这样她便能永远和他绑在一起。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轻柔又沙哑:“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不饿传膳吧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他低眉看到她消瘦的脸庞,想想他不用膳她也没心思吃,便轻点了点头。

漪乔见他肯吃东西了,不由笑了笑,命人去将外间等着的尚膳监内侍和尚食局女官们叫进来。

可等早膳传上来,他才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只是一直吩咐尚食女官给她布菜。漪乔劝他再多吃些,可他摇头说已经饱了。

漪乔吃着吃着,见他似乎又有些恹恹的,想扶他去休息,却听他起身道:“乔儿且用膳,不要跟过来。”

漪乔怔了怔,蹭的一下站起来,敛容道:“陛下真的要去写遗诏”

静默少顷,他道:“迟早要写的。”

漪乔沉着脸看他片刻,道:“那我扶陛下去。”

“不必,你不要跟来。”

“为何”

“因为这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是圣谕。”

漪乔被他的话噎住。

她想移步跟上他,却又迈不动步子。

她觉得他肯定是藏着什么事不想让她知道,而且这事情和遗诏没有关系。但这个时候,他还想瞒着她什么呢

祐樘命弘德殿门口的内侍死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皇后。又吩咐随侍的萧敬和戴义不必跟着,然后独身入内。

在御案后坐下来时,他感到有些眩晕,缓了半晌,才提笔蘸墨——案上的纸是铺好的,墨也是磨好的,都是照着他的话办的。

遗诏是给天下人看的,文辞正式,句多套话,所述也乃江山社稷攸系之事。本朝帝王遗诏格式多相沿成习,遣词造句甚至也大同小异,是以,一篇遗诏几乎可以提笔挥就。

但真正去写时,个中滋味又岂是言语可表。

他在开头落笔写道:“朕以眇躬,仰承丕绪,嗣登大宝十有八年,敬天勤民……”写完“民”字的最后一划,他的手顿了一下,回头去审视“敬天勤民”四个字。

对于“勤民”二字,他自问是无愧的,他自登基以来,对于黎民百姓之事,一直尽心尽力。

敬天……太-祖高皇帝一直很推崇敬天法祖,他自己后来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开始相信一些东西,对上天也存着敬畏之心。

只除了有一次,他执意选择逆天而行。

他微抿唇角,又兀自笑了笑。

遗诏是打好腹稿的,此刻运起笔来十分流利。

“……皇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其务守祖宗成法,孝奉两宫……”

两宫……

等他去了之后,他的嫡母王太后便是太皇太后,漪乔则会升为皇太后。

他当初费心修补照儿和漪乔的母子关系,为的就是这一日。他走了,照儿顺理成章承继大统,那么漪乔的最大倚靠便自然是照儿。所以,母子间断然不能有嫌隙,不管费多大力气都要弥合好。

他一直都在为她铺后路,为她和孩子们铺后路。

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

不过等到她回头知道了,大概也不会领情的。

他手上动作稍顿,嘴角浮起一抹淡笑。

到时候那丫头会是什么反应呢会不会气得要砸了他的牌位,哭着大骂他又算计她

因为她根本不稀罕那个皇太后的位子,她一直都想要随他去的。

可他却不能真的让她陪着他死。

她已经陪他走过了十几年,而有些路注定是需要他自己去走的。

“诏谕天下,咸使闻知”,书就遗诏的最后两句话,他搁下笔,靠在椅背上喘息几下。

又将遗诏审视一番,他自嘲一笑。这就算是结束了吧,他的一生就要终结了。

但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他此番是要来写遗诏的不假,可他接下来还要再写两样东西。而这两样东西,都绝对不能让漪乔看到。

这就是他强令她不得跟来的原因。

他思忖一下,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而后将那张纸放到一旁。等待墨迹晾干的时候,他再次执起案上的玳瑁笔,这回却迟迟下不了笔。

这两样东西里的第二样,便是给她的遗书。

但这要怎么写呢他方才暗自打腹稿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好,以为届时提起笔自然就知道怎么写了,可临了他却有些犯难。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看了看殿门口的方向,又转而望向窗外明亮的天光,一时间神思出离。

这大概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清晨了,今日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往何方。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么一日。事实上,因为他羸弱的身体,他从很早开始就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只是,从前他觉得自己孑然一身,死了也没什么牵念,所以他认为自己会安然平静地走向生命的尽头,毕竟人固有一死。

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他有了深爱的妻子和孩子。

但他的眷恋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仍旧要面对他的宿命。

不过他想或许他该知足的,毕竟他好歹又活了十八年,这寿元好像比想象中要长一些。

他笑了笑,指尖轻叩案面。

他当年便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的,上天已经满足了他的愿望,那他好像也不能太贪心。

那么,后悔么

他垂眸自问,却发现这问题根本不用想。

即使真的是因此才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也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他做的每一个重大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唯独这件,他几乎没什么思考就决定下来了。

原因也很简单,他做了一下她永远回不来的假设,然后发现后果更坏,所以有了当初的义无反顾。

但他做决定前其实也是有踌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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