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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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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上,年轻山主远游,二楼老人也远游,竹楼便已经没人住了。

陈灵均最近不再在外瞎逛荡,时不时就来崖畔石桌这边坐着。

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讨喜的那个存在,不如那条曹氏芝兰楼出身的文运小火蟒,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这个小家伙憨傻得可爱。岑鸳机是朱敛带上山的,资质不错,练拳也算吃得住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实。石柔在小镇那边管着一间铺子的生意,挣钱不多,可到底是在帮着落魄山挣钱,又与裴钱关系不错,裴钱只有得闲,都会去那边看看石柔,说是担心石柔中饱私囊,其实不过是害怕石柔觉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独他陈灵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讨喜。

那个御江水神兄弟,三场神灵夜游宴之后,对自己愈发客气了,但是这种客气,反而让陈灵均很失落。一些讨好言语,殷勤得让陈灵均都不适应。

他更喜欢当年在水府那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言语粗鄙,相互骂娘。

不过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许多事情,都看得到。

比如崔老前辈这一走,去了那座莲藕福地,肯定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他陈灵均,却连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带着裴钱离开的时候,他就只能坐在这边发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该是裴钱登楼吃拳头的时辰。

如今竹楼却寂然。

陈灵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从陈如初那边抢来的瓜子,今儿暖洋洋的大太阳,晒得他浑身没气力,连瓜子都磕不动。

想着是不是应该去山门口那边,与大风兄弟闹闹磕,大风兄弟还是很有江湖气的,就是有些荤话太绕人,得事后琢磨半天才能想出个意味来。

陈灵均转头望向一栋栋宅邸那边,老厨子不在山上,裴钱也不在,岑鸳机是个不会做饭的,也是个嫌麻烦的,就让陈如初那丫头帮着准备了一大堆糕点吃食,周米粒又是个其实不用吃饭的小水怪,所以山上便没了炊烟。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陈灵均觉得落魄山这会儿,人少了,各忙各的,人味儿便淡了许多。

陈灵均又转移视线,望向那竹楼二楼,有些伤感。

老头儿在的时候吧,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陈灵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挨下老人两拳,不在了吧,心里边又空落落的。

陈灵均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去捻住一颗瓜子,打算不剥壳,嚼一嚼,解个闷。

然后陈灵均就动作僵硬起来,轻轻放回瓜子,屁股轻轻挪动,悄悄转移脑袋,准备将脸庞就这么水到渠成地偏转向崖外。

不曾想那位凭空出现的青衫老儒士,朝他笑了笑。

陈灵均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陈灵均拜见国师大人。”

大骊绣虎,崔瀺。

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的厉害货色。

陈平安不在落魄山,老头儿不在竹楼,朱敛魏檗又去了中岳地界,他陈灵均暂时没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陈灵均瞥了眼竹楼去往宅邸的那条青石板小路,觉得有些悬乎,便告辞一声,竟是攀援石崖而下,走这条路,离着那位国师远一些,就比较稳当了。

崔瀺想起先前这条青衣小蛇望向竹楼的神色,笑了笑。

便有了一番小计较,随手为之,不会兴师动众。

龙泉郡西边大山,其中有座暂时有人占据的山头,好像适宜蛟龙之属居住。

崔瀺站在二楼廊道中,安静等待某人的赶来。

一道白虹从天际远处,声势如春雷炸响,迅猛掠来。

什么阮邛订立的规矩,都不管了。

崔瀺摇摇头,心中叹息,亏得自己与阮邛打了声招呼。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寻常材质的绿竹杖,风尘仆仆,满脸疲惫。

崔东山落在一楼空地上,眼眶满是血丝,怒道:“你这个老王八蛋,每天光顾着吃屎吗,就不会拦着爷爷去那福地!”

崔瀺反问道:“拦住了,又如何”

崔东山气得脸色铁青,“拦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赶来不行吗!然后你有多远就给老子滚多远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东山骤然平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爷爷读书治学,习武练拳,为人处世,都一往无前。唯一一次退让,是为我们两个脑子都有坑的混账孙子!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没了!没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说道:“还有为了你的先生,与这座落魄山。”

崔东山步步后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双手拄竹杖,低下头去,咬牙切齿。

兴许是坐不住,崔东山站起身,原地打转,快步而走。

崔瀺看着那个火急火燎团团转的家伙,缓缓道:“你连我都不如,连爷爷到底在意什么,为何如此取舍,都想不好。来了又如何,有意思吗让你去了莲藕福地,找到了爷爷,又有什么用有用兴许还真有点用,那就是让爷爷走得不安心。”

崔东山停下脚步,眼神凌厉,“崔瀺!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崔瀺说道:“崔东山,你该长点心,懂点事了。不是重新跻身了上五境,你崔东山就有资格在我这边蹦跶的。”

崔东山轻轻落座,怀抱绿竹杖,不再看那二楼,自言自语道:“那场三四之争,为何爷爷一定要入局爷爷又为何会失心疯不是我们害的吗爷爷是读书人,一直希望我们当那真正的读书人。爷爷毕生所学,学问根祇,是那亚圣一脉啊。为何在中土神洲,却要为我们文圣一脉愤然出拳我们又为何偏偏欺师灭祖,又让爷爷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栏杆上,终于勃然大怒,“问我!问天地,问良知!”

崔东山眼神痴呆,双手攥紧行山杖,“有些累,问不动了。”

崔东山记起年幼时分,就要被那个严苛古板的老人带着一起去访山登高,路途遥远,让孩子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阶而上,根本不管身后孩子的满身汗水,自顾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气自己的孙子,已经走远了不说,还要大声背诵一位中土文豪的诗词,说那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孩子便将那篇诗歌记得死死的,后来不曾想,孩子长大后,少年负气离家出走,又拜师于老秀才门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圣,年轻人便莫名其妙成了圣人首徒,终于有机会见到了那位享誉中土的儒家圣贤,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比任何同龄人都要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其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来有机会,返回家乡,一定要与自己爷爷说一说此事,说你那位仰慕之人,论文章,输了你孙儿,下棋,更是输得捻断胡须。

只是这辈子肚子里攒了好多话,能说之时,不愿多说,想说之时,又已说不得。

远处龙泉郡城,有晨钟响起,遥遥传来。

钟声一动,按例就要城门开禁,万民劳作,直至暮鼓方歇,便有举家团圆,其乐融融。

————

大骊新中岳山脚附近的馀春郡,是个不大不小的郡,在旧朱荧王朝不算什么富饶之地,文运武运都很一般,风水平平,并没能沾到那座大岳掣紫山的光。新任太守吴鸢,是个外乡人,据说在大骊本土就是当的一地郡守,算是平调,只不过官场上的聪明人,都知道吴太守这是贬谪无疑了,一旦远离朝廷视野,就等于失去了快速跻身大骊庙堂中枢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属国的官员,却又没有升官一级,明摆着是个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计是得罪了谁的缘故。

只不过吴郡守再仕途黯淡,终归是大骊本土出身,而且年纪轻,故而馀春郡所在粱州刺史,私底下让人交代过馀春郡的一干官吏,务必礼待吴鸢,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哪怕不合乡俗,也得忍让几分。所幸吴鸢上任后,几乎就没有动静,按时点卯而已,大小事务,都交予衙门旧人去处理,许多按例抛头露面的机会,都送给了几位衙署老资历辅官,上上下下,气氛倒也融洽。只不过如此软绵的性情,难免让下属心生轻视。

这天年轻太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门枯坐,书案上堆满了各地县志与堪舆地图,慢慢翻阅,偶尔提笔写点东西。

吴鸢心有感应,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斜靠官厅屋门,吴鸢心情大好,笑了起来,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驾到,有失远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过门槛,笑道:“吴大人有些不讲义气了啊,先前这场夜游宴,都只是寄去一封贺帖。”

吴鸢坦然笑道:“俸禄微薄,养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买书去了十之五六,每月余下些银钱,辛苦积攒,还是因为相中了隔壁云兴郡的一方古砚台。委实是打肿脸也不是胖子,便想着路途遥遥,山君大人总不好赶来兴师问罪,下官哪里想到,魏山君如此执着,真就来了。”

魏檗手腕拧转,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誉旧朱荧王朝的老坑芭蕉砚,轻轻放在书桌上,“吴大人不讲义气,我魏檗大大不同,千里迢迢登门叙旧,还不忘绕路购置礼物。”

吴鸢俯身凝视着那方可爱可亲的古砚台,伸手细细摩挲纹理,惊喜道:“好家伙,取自那座绿蛟坑水底的头等芭蕉砚,关键是咱们大骊的那位驻守武将,先前已经封禁了这座老坑,派遣武人,专辖守坑,明摆着是很快就要成为咱们皇帝陛下的御用贡品之物了,故而市面上为数不多的此坑古砚,价格愈发吓人,我这太守当个一百年,都未必凑得出来银子。”

吴鸢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望向那位白衣神人,笑问道:“山君大人,有话直说,就凭这方价值连城的芭蕉砚,下官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檗说道:“中岳山君晋青,如何”

大骊新中岳,山君晋青,曾是朱荧王朝的山神第一尊,山岳半腰有一处得天独厚的洗剑池,许多剑修来此淬炼剑锋,晋青经常暗中为其护道,故而不光是与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朱荧王朝,关系极好,和一洲诸多金丹剑修也多有香火情,其中山君晋青又与风雷园李抟景关系莫逆,著称于世,李抟景早年游历朱荧王朝,多有冲突,惹恼了一尊北岳正神,曾有险峻时刻,晋青为此不惜与南北山君两位同僚交恶,也要执意护送当时才龙门境修为的李抟景安然离开王朝。

吴鸢哈哈大笑,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摞纸张,以工整小楷书写,递给魏檗,“都写在上边了。”

魏檗低头翻阅纸上内容,啧啧道:“一路行来,当地百姓都说馀春郡来了个谁都见

不着面的父母官,原来吴郡守也没闲着。”

道听途说而来的杂乱消息,意义不大,而且很容易误事。

吴鸢纸上所写,却是记载了中岳掣紫山和山君晋青在历史上,做过哪些实实在在的举动。

魏檗一边仔细浏览着纸上所写,皆是晋青在哪朝哪代哪个年号,具体做了什么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除此之外,还有朱笔批注,写了吴鸢自己作为旁观者好像翻看史书的详细注解,一些个流传民间的传闻事迹,吴鸢也写,不过都会各自圈画以“神异”、“志怪”两语在尾。

魏檗看得仔细,却也快,很快就看完了一大摞纸张,还给吴鸢后,笑道:“没白送礼物。”

魏檗踮起脚跟,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堆纸张,“呦,巧了,吴大人最近就在研究云兴郡诸多砚坑的开凿渊源怎么,要版刻出书不成馀春郡太守,偷偷靠着云兴郡的特产挣私房钱,不太像话吧”

吴鸢坦诚道:“无所事事,想要以此小事作为切入点,多看出些朱荧王朝的官场变迁,亡国皇宫文库秘档,早已封禁,下官可没机会去翻阅,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魏檗点点头,赞赏道:“吴大人没当在咱们龙州的新任刺史,让人扼腕叹息。”

吴鸢笑道:“功赏过罚,本该如此。能够保住郡守的官帽子,我已经很满足,还可以不碍朝廷某些大人物的眼,不挡某些人的路,算是因祸得福吧。躲在这边,乐得清净。”

魏檗没有久留的意思,吴鸢说道:“山君此次离开辖境,肯定要拜访许弱,对吧最好先去了中岳祠庙,再拜访故友不迟。”

魏檗点头道:“是这么打算的。先前我在披云山闭关,许先生帮着压阵守关,等我即将成功出关之际,又悄然离去,返回你们掣紫山。这么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不当面致谢一番,说不过去。”

吴鸢笑道:“那就劳烦山君大人速速离去,莫要耽误下官欣赏古砚了。”

魏檗笑着离去,身形消散。

其实在魏檗离开渡船,在云兴郡现身后,中岳山巅的祠庙,那尊巍峨神像,就睁开了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山君晋青,对于那位白衣神人的造访,选择了视而不见。

等到魏檗出现在山脚馀春郡,晋青大步走出金身神像,是一位身材高大、紫衣玉带的魁梧男子,山上香火鼎盛,却无人可见这幅画面。

晋青就在大殿众多善男信女中间走过,跨过门槛后,一步跨出,直接来到相对寂静的掣紫山次峰之巅。

世间各国的大小五岳,几乎都不会是孤零零的孤山两三峰,往往辖境广袤,山脉绵延,像这掣紫山就有八峰组成,主峰被誉为朱荧王朝中部版图的万山之宗主,山峰之巅建有中岳庙,为历代帝王臣民的祭祀之地。

次峰名为叠嶂峰,山巅并无道观寺庙建筑,是晋青最早建立的一座山神行宫,如今只有几位山君女使在那边打理屋舍,并无山神坐镇其中。

建筑出现之初,晋青还不是中岳山君,掣紫山却已经是朱荧王朝的古老中岳,老山君金身崩坏之后,职掌一岳的权柄,便交到晋青手上,而当时手握一国权柄的朱荧名相,曾经就在叠嶂峰北腰筑造茅庐,在那治学、习武多年。

晋青神色漠然,俯瞰大地山河。

一切人事,过眼云烟。

晋青视线偏移,在那座封龙峰老君洞,墨家豪侠许弱,就待在那边独自一人,说是潜心修行,其实掣紫山地界山水神祇,都心知肚明,许弱是在监察中岳。相较于新东岳碛山那边打得天翻地覆,双方修士死伤无数,掣紫山算是染血极少了,晋青只知道许弱离开过两次中岳地界,最近一次,是去披云山,为那魏檗守关,第一次却是踪迹渺茫,在那之后,晋青原本以为必然要露面的某位可谓朱荧王朝定海神针的老剑仙,就一直没有现身,晋青不确定是不是许弱找上门去的关系。

如果真是许弱拦下了那位老剑仙。

作为宝瓶洲一岳山君,晋青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

关于许弱此人的修为高低,谁都看不出,也没个确切说法,如果说龙泉剑宗阮邛,是如今宝瓶洲最出名上五境修士,那么许弱,就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唯一的线索,是风雪庙魏晋挑战天君谢实,事后有过只言片语流传开来,说是有人横剑在后,他魏晋未必能够胜出。

哪怕许弱就在晋青的眼皮底下修行,山君晋青却一如当年,好似俗子观渊,深不见底。

晋青瞥了眼馀春郡太守衙署,泛起冷笑。

不出意外,这位北岳山君见过了吴鸢,是要先去封龙峰与许弱道谢了。

再来找自己,底气便要更多。

晋青皱了皱眉头。

下一刻,一袭白衣飘荡落地,出现在这座叠嶂峰,缓缓走向晋青,那人笑眯眯道:“拜见晋山君,多有叨扰了。”

晋青说道:“同样是山君正神,五岳有别,不用如此客套,有事便说,无事便恕不留客。”

魏檗点点头,“如此最好。我此次前来掣紫山,就是想要提醒你晋青,别这么当中岳山君,我北岳不太高兴。”

晋青没有去看那位风姿卓然的白衣神人,只是眺望远方,问道:“不高兴又如何”

魏檗伸出手指轻轻一敲耳边金环,微笑道:“那中岳可就要封山了。”

晋青转过头,“有大骊皇帝的密旨还是你身上带着朝廷礼部的诰书”

魏檗点头:“当然……

然后摇头补充道:“都没有。”

晋青伸出一只手,讥笑道:“那魏山君就随意”

魏檗还真就随意了。

北岳气运如山似海,疯狂涌向一洲中部地界,气势如虹,从北往南,浩浩荡荡,好似云上的大骊铁骑。

看架势,绝不是装装样子吓唬人。

晋青心知一旦两岳山水气运相撞,就是一桩天大的麻烦,再忍不住,大声恼怒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后果!”

魏檗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应当敬称魏山君才对。”

晋青也不再废话,只见那掣紫山主峰中岳祠庙,出现一尊巨大的神祇金身法相,高高举起手臂,席卷云海,想要一掌拍向叠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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