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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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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一样就在京中, 只不过景王是个正经闲王,府邸远在南熏门边上。御街走到头,过了国子监与贡院, 还要再过看街亭, 才能隐约看见外墙。

华灯碍月,直到御街尽头,一路的琳琅花灯才少下来,重见了清净月色。

云琅敛了披风,自树影里出来, 停在景王府门外。

四下夜色冷清,就只有景王府灯火通明,花灯满满当当挂了一墙,中间还添了不知多少上清宫请来的纸符, 尽是招福招财多子多孙。

云琅大略绕过半圈, 寻了个顺腿的地方, 落在景王府内, 往怀里顺走了两张丹砂符纸, 扫了一圈府中大致路径。

观景亭内, 月色正好。

景王萧错拎了坛屠苏酒, 悄悄溜出了卧房, 不叫人伺候,坐在亭栏间美滋滋边品边吟诗。

刚喝到第二杯, 雪亮匕首已自身后贴上来, 横在颈间。

景王骇然一惊, 酒意瞬时散了大半。

月下人影看不清,乌漆墨黑,嗓音低得听不出音色:“要脑袋么?”

景王吓出满背冷汗, 叫夜风一吹,透心冰凉:“要要要……”

匕首向下压了压,身后人又道:“大理寺卿之事,你如实说来,留你一条性命。”

景王一滞,干咽了下:“什么……大理寺卿?”

“王爷一句无心话,叫襄王失了一张要紧底牌。”

身后人低声道:“如今莫非是想说,话皆是胡说的,其实不认得大理寺卿?”

景王心头生寒,一时脑中空白,僵坐着不敢动,却越发闭紧了嘴。

匕首冰凉,贴在他颈间皮肉上,力道拿捏得极稳,稍进一分便可见血。

景王咽了咽,颤巍巍道:“壮壮壮士……”

身后沉默一刻,匕首作势向下一压。

“义士!”景王当即改口,“潇洒临风!皎若玉树!举觞白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身后人静了片刻,似是抬手按了按额头,撤了匕首。

景王心头一喜,闭紧眼睛壮足胆子,哆哆嗦嗦抱起酒坛要砸。

他文不成武不就,胆识又不过人,酒坛才勉强举过头顶,已被来犯的义士刺客稳稳接了下来。

景王一阵慌乱,睁开眼睛匆忙要跑,借了月色,隐约看清来人:

“……”

云琅拎了酒坛,捡了只没动过的琉璃夜光杯,倒满尝过两口,蹙眉泼了:“什么破酒?”

景王:“……”

景王叫王妃管得严,好不容易设法出来偷口酒喝。此时见他这般挥霍,眼睛几乎瞪出来,心痛难当哆嗦着指他:“你你你——”

云琅倚栏坐了,好整以暇抬头。

景王你你你了半晌,看着云琅手里把玩的雪亮匕首,默默怂了,过去自找地方坐下:“你不是叫萧朔打成肉泥了么?”

坊间皆传言,云琅叫人从刑场抢进了阎王府。那琰王半分不怜惜自家血脉,将人拷打得几乎碎了,拼也拼不起来。

碰巧有人见了,某天夜里清净时,琰王府出了辆马车,勉强将人抬去了致仕那位梁老太医的医馆。

如今是死是活,都不很明了。

有的说还吊了一口气,日日在后头静室躺着。也有人说早趁月黑风高,拿破草席卷了,埋在了杏林深处那片无主的坟茔。

景王打听得详细,一度很是紧张惶恐,还特意跑去告诉了蔡老太傅。

“……”云琅看着他:“不曾,蔡太傅没再找你?”

“自然找了,还打了我二十下戒尺,罚我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景王怏怏不乐:“我这手心都打肿了。”

云琅看他半晌,叹了口气,将来时的念头尽数遣散干净了,把酒坛扔回了景王怀里。

景王忙将酒坛牢牢抱稳,莫名其妙:“干什么?”

“没事。”云琅揉揉额头,“想多了……喝你的酒。”

来景王府前,他特意去了趟金吾卫右将军的府邸,同常纪问清了大理寺卿之事。

照常纪所说,皇上原本极信任大理寺卿,甚至在云琅回京就缚、又被投进大理寺狱后,也未生出疑虑。

直到那日,景王入宫伴驾,闲聊时忽然提了一句,大理寺卿与三司使的秀才试竟是同年同乡。

景王奉命修天章阁,收纳朝中官员籍贯履历,看见这个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他说者无心,皇上听者有意,反溯推查,竟查出了不少蛛丝马迹。再联系起大理寺将云琅仓促抢了下狱,这才挖出了大理寺卿这一桩深埋着的暗棋。

此事前因后果,虽全说得通,却毕竟太过凑巧。

以景王的脾气秉性与天资,能做出这种事、说出来这般巧妙的话,只怕八成是背后有人支招。

虽说当年交情不错,却毕竟多年不见,知人知面难知心。云琅不欲冒险,才假作刺客唬他,想要设法替萧朔试探景王一二。

“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

云琅按了额头,静坐一阵:“那句话……是先皇后教给你的?”

景王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云琅看他一眼,耐着性子拿过酒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了一口。

……先皇后。

自回京后,他始终尽力不叫自己想这个,有时几乎生出错觉,仿佛就能这么不再记起来了。

此时叫景王这个夯货牵扯出来,才知不仅半分没忘,反倒记得清清楚楚。

“确实是先皇后教的。”

景王坐在他对面,大抵也知此事不容声张,声音压得比平常低,随夜风灌过来:“当年你走以后,先皇后便将我叫去,教了我这句话,叫我背牢。”

“先皇后说,贤王当局者迷,轻易不会怀疑一个有从龙之功的下属,但贤王也生性多疑,只要一句话,就能叫他察觉出端倪。”

景王背诵道:“还说……这话不能早说,也不能晚说。早说了,新帝势力还不足以同襄王抗衡,只怕要动荡朝局,晚说了……”

云琅静听着,见他不往下说,抬了下头:“如何?”

景王握了握酒杯,看了一眼云琅:“你知不知道?我这天章阁修了五六年了,就那么一个小破阁,拆了盖盖了拆,御史台弹劾了我十二次。”

景王说起此事,还觉格外恼火:“那个御史中丞怎么回事?简直一块石头!咬都咬不动,世上怎么会有人迂腐到这般地步……”

云琅眼看他拐远,轻咳一声。

景王叫这一声咳嗽提醒,收了心思,将话头拐回来:“总归……先皇后说了,叫我不论要不要脸,必须一直拖着,拖到你回来。”

云琅垂了视线,静坐一阵,抿了口酒:“等我回来做什么?”

“你要么不回来,若是回来,定然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景王叹气:“要么是萧朔,要么是朔方军,要么是萧朔和朔方军。”

“为了他们,你迟早会自愿就缚,到时候多半要落到大理寺的手里。”

景王道:“先皇后说……你生性骄傲凛冽,一身锐意,宁死不折。襄王降服人的那些手段,使在你身上,只能得到一个死了的云将军。”

云琅慢慢攥紧了手中酒杯,眼底一搅,又尽数敛进深处。

景王看着他神色,犹豫了下,又低声道:“先皇后还说……”

云琅笑了笑:“还说什么?”

“还说……先帝有先帝的打算,为祖宗江山,为朝堂社稷。”

景王道:“有些事,她虽不尽赞同,身为皇后执掌六宫,却必须要与先帝站在一处。”

景王看着云琅:“那时先皇后将你硬押在宫中养伤,又搜出你身上虎符,交给大理寺硬结了案,其实清楚你有多难过……”

云琅哑然:“我从没因为这个生气。”

“先皇后知道。”景王道,“先皇后说,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所以不生她的气,也不生先帝的气。可你难过,于是这一桩桩事就都变成了刀子,叫你自己生吞下去,一刀一刀剖穿了心肺脏腑。”

云琅如今与萧小王爷交了心,已不愿再困于这些过往,笑了笑:“心肺脏腑也早长好了。”

他弄清了景王的立场,心中便已落定大半,并不打算再多耽搁,起身道:“喝你的酒罢,我还得回府。回去晚了,萧小王爷说不定要疑你将我扣下,来你府上要人。”

往事已矣,云琅少有归心似箭的时候,没了耐性多留,起身出了观景亭。

“先皇后说!”景王被押着背了少说几页字,急追了几步,扒着亭柱飞快囫囵背,“你若因为没赶上丧礼,没能回来守孝,总耿耿于怀,便是叫端王家的孩子染了迂腐古板的破脾气!莫怪她看你来气,去梦里打你的屁股……”

云琅背对着他,微微一顿,重新站稳。

“端王是叫人以全府性命威胁,为保妻儿,才会自殁于狱中,不怪你救援不及。端王妃自尽宫前,也全不是因为先帝昏聩不理,而是贤王早交代了镇远侯,将嫂嫂拦死在宫门外,更要以携剑闯宫为名污她与端王有谋逆之心,要将端王府满门抄斩!”

景王知道云琅脾气,深知话头一停他便要走,大口深吸气:“还有……还有云家!证据是先皇后亲手掀的,案是先皇后亲手翻的,镇远侯府举族投了贤王,无辜者早除了籍事先遣散,有罪者明正典刑,没有枉死的!累累血债一分一毫也不在你身上!”

景王喊得眼冒金星,仍不敢停,追着云琅喊:“还有那个大理寺卿!先皇后说了,叫你莫怕,谁敢欺负你,她便趁夜入梦,亲自去找那人算账……”

云琅扶了假山石,静听着景王一口气当胸连捅十八刀,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知道了。”

“还有!”景王摸出一方明黄织锦,追上来,递给云琅,“这个是先皇后给你的,说若有一日襄王谋逆,刀兵相见,你该用得上。”

云琅头也不回,将那方织锦接了:“还有么?”

景王立在原地搜肠刮肚,尽力想了一遍:“……没了。”

云琅点了点头,将织锦仔细叠好,揣进怀里。

他已没了半分心思多留,四下里一望,草草寻了处顺眼的围墙,径直出了景王府-

夜色愈深。

老主簿带人烧好了热腾腾的汤池,只等着两人回来下药包,守着门张望了半个晚上,终于见了回来的云琅。

“小侯爷!”老主簿忙迎上去,“您不同王爷在一处吗?连将军回来了一趟,将您的亲兵带走了,说是有要紧事,可办妥了没有?”

云琅叫他拦住,定了定心神:“萧朔在办,怕要晚些回来。”

老主簿一怔,借着风灯光亮,细看了看云琅神情。

云琅被他看了几眼,有些无奈,笑了下:“饿了。有吃的么?劳您大略上些。”

“有有,后厨一直备着。”老主簿忙点了头,略一犹豫,又试探着扶了云琅,“可是在外头遇了什么事?王爷……”

“不关王爷的事。”

云琅道:“我去内室歇一歇,劳您帮我守着,不要叫人打扰。”

老主簿应了声,仍神色不安:“不论什么事……都不准扰吗?”

“不论什么事。”云琅笑道,“小王爷回来,叫他在窗户底下蹲着。”

老主簿不再追问,替他扶了门,低声应了是。

云琅稳稳身形,进了书房内室,和衣躺下。

老主簿悄悄进来了几趟,照王爷素来的吩咐,点了一支折梅香,将灯熄得只剩一盏,轻手轻脚放在了桌案上。

暖融静夜迎面覆拢下来,云琅在沁了暗梅香的月影里睁开眼睛,躺了一阵,又重新闭上。

……先皇后。

先帝宽仁慈祥,自小便纵宠他,相较之下,先皇后反倒是更严厉的那个。

小云琅的天资再高,练武也是水磨工夫,须得日日打熬筋骨,难免有耐不住无聊、忍不得枯燥,累得爬不起身的时候。

先皇后从不准他耍赖,每每将小云琅轰出去,伤了疼了便上药,上过药缓过来,又将他接着拎回演武场,再往腿上绑了铁块去走梅花桩。

云家以武入仕,先代家主随开国太祖皇帝打天下,由贴身侍卫一路拼杀到了镇国大将军,受封镇国公。

本朝没有世袭罔替的规矩,若后人不能再凭本事挣来功劳,袭的爵也要随之降阶。传到先皇后一代,已只剩了镇远侯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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