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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 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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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嫂猛觉得鼻腔里一酸,喉咙如同卡住了东西,竟说不出话来了。她一生中好像从来没有听过像这样关切她的话似的,马福生每次都把她的生日忘记掉的。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又是一阵沉默。客堂里热得好像发了烟,福生嫂额头上的汗珠子已经滚到眉尖上来了。刘英脱了外衣,露出了两只粗大的膀子,福生嫂看见他胸前的汗水从内衣浸湿出来。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前一天早上贴在她脸上那块热烘烘的汗巾子。她的耳根子烫得发烧,她觉得她的手也开始在发抖了,当她替刘英斟酒时,竟对不准酒杯口子,洒了好几滴到菜里。

“英叔—— 你多用点菜,这些菜是我特别为你做的。”福生嫂找不出别的话来说,她觉得刘英的眼光一直罩着她,她沉闷得受不了,所以不经意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她听到刘英善体人意地答道:“我知道,二嫂,我尝得出来。”她的脸顿时给火烙了一下似的,热得发疼,她觉得刘英好像已经看破了她的心事了。她的心在胸口捶得更急,捶得她一阵一阵发疼。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来,二嫂,我们干一杯。”

“哦—— 你倒满些—— 英叔—— ”

“你也倒满,二嫂。”

“我刚才已经喝了些了,恐怕—— ”

“不,不,这一点不要紧。”

“喔—— ”

“来!”

噗咚、噗咚、噗咚——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来,我们再来一杯!”

“喔—— 不行了,英叔—— ”

“没有关系,难得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实在不—— ”

“来!”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二哥今天怎么会忘记—— ”

“哎,别提你二哥,他是个糊涂人。”

“二哥这个人真好—— ”

“英叔,请你别提他,我心烦—— 唉—— ”

“不要这样,二嫂,来,我们还是喝酒吧,我替你斟满。”

“实在不行了—— ”

“最后一杯,来!”

噗咚、噗咚、噗咚——

福生嫂的头一阵比一阵重了,她的眼睛也愈来愈模糊,看来看去,总好像只看到刘英的脸向她渐渐靠近来了似的。他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粗,刮得铁青的两颊变成了猪肝色,福生嫂一直看见他的喉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移动着。福生嫂的手抖动得愈来愈厉害,当她举起最后一杯酒喝到一半时,手竟握不住杯子,一滑,半杯酒全倒在她身上,浸凉的酒液立刻渗到她胸口上去了。一阵昏眩,福生嫂觉得房屋顶好像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一样,她喃喃地叫了一声:“英叔—— 我不能了—— ”连忙踉踉跄跄站起来跑进房间里去。一进房,福生嫂就顺手把房门上了锁,将钥匙紧紧地握在手中,她怕—— 怕得全身发抖。

7

房里漆黑,窗外开始起风了,芭蕉叶子乱响起来。窗子没有关好,打得噼噼啪啪,闷雷声愈来愈急,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直逼到福生嫂胸上。福生嫂靠在门背后两只手用力压着胸口,她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热辣辣的酒液在她胃里化成了一团热气,一面翻腾,一面直往上涌,福生嫂的头好像有副千斤担子压着似的,重得连抬也抬不起来。她知道,要是她再不跑进来,她就要靠到刘英宽阔的胸膛上去了。她感到浑身无力,如同漂在水面上一样,软得连动都不想动一下。她需要在刘英粗壮的臂弯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她要将滚热的面腮偎在他的胸上,可是她怕,她一生中什么事情都没有使她这样害怕过,她一看见刘英的胸膛就怕得无能为力了,怕得她直想逃。她愈怕愈想偎在刘英胸上,而她愈这么想也就愈怕得发抖。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咯,咯、咯、咯”,福生嫂听到一阵迟疑的脚步声,慢慢地,慢慢地向她房门口走来,每走一步,福生嫂的心就用力紧缩一下,疼得她快喊了出来,“哦,不要——不要——”她痛苦地呻吟着,她觉得整个身体在往下沉。脚步声在她门口停了下来,福生嫂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开始落到手背上,她听见自己的牙齿锉得发出了声音。她全身的血液猛然间膨胀起来,胀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福生嫂将脸跟耳朵拼命地紧紧贴在门上,她听到了外面急促的呼吸声,她好像已经偎到那个带着汗珠的宽阔胸膛上,她的鼻尖似乎已经触着那一面的暖气及汗味了。

“咯吱”,门上的引手轻轻地转了一下,一阵颤抖,抖得福生嫂全身的骨头脱了节似的,软得整个人坐到地上去。“哦,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她对自己这样喊着,几次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开门,可是她那只握着钥匙的手,抖得太厉害,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举起一半就软了下来。福生嫂急得直想哭,她不晓得为什么她会害怕到这步田地,她不承认是为了她丈夫的缘故,虽然马福生的影子这晚在她脑里出现了几次,可是她很快地就将它赶了出去,然而她就是害怕—— 好像生这种念头就应该害怕似的,“咯吱”,门上的引手第二次转动起来,福生嫂将另外一只手托住握钥匙那只,用尽全力想插进钥匙孔里,可是她的手仍旧抖得厉害,还没有插进去,一滑,钥匙就滚了下去。

“二嫂”—— 她听到门外有急切的声音在叫她了,福生嫂好像身上着了火一般,酒精在她胃里愈烧愈急。她伏在地上,抖瑟瑟地满地摸索着,她要找她那把钥匙。“二嫂—— 二嫂—— ”门外一声一声叫着,福生嫂急得全身都被汗浸得透湿,她匍匐拼命乱找,房中太暗,福生嫂又爬不起来开灯,她的两条腿好像中了风似的,连不听指挥:“哦,等等吧,等等吧!”福生嫂急得要喊出来,可是她的喉咙被烧得嘶哑了,嘴唇也烧裂了缝,咸血流进了嘴里,她叫不出声音,她的舌头也在发抖。

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

雷声一阵响过一阵了,当福生嫂还在地板上爬着摸索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由近而远,渐渐消失在雷声中,福生嫂无力地摇了几下门上的引手,忽然心内一空,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一样,一跤瘫软到地板上去,一阵酒意涌了上来,福生嫂觉得屋顶已经压到她头上来了。

这时哗啦一声,大雨泼了下来,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噼哩啪啦”、“噼哩啪啦”,一阵急似一阵,一阵响过一阵,雨点随着风卷进窗子里来,斜打在福生嫂的身上。

8

第二天福生嫂躺在床上整天没有出房门,晚上马福生回来时,全屋都是暗的,他打亮了灯,看见福生嫂躺着不动便凑近去问她道:

“怎—— 怎么了?哪里不—— 不舒服?”

福生嫂往床里挪了一下,没有出声。她闻到了马福生嘴巴里的臭气,马福生看见她没有理他,向她靠近些搭讪道:

“该死!昨天是你的好——好日子,我——我又忘了——幸亏英老弟在家,你你——们玩得还痛快吧?”

福生嫂又往里面挪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马福生只得讪讪地跑到厨房里,自己去找饭吃,他打开锅子,里面空空的。

“我马—— 马二爷—— ”马福生一遇到无可奈何的事情时,就会搬出他的梆子腔的,福生嫂在房里连忙用枕头将耳朵塞住,她的胸口又开始发胀了。

马福生在客堂踱了几转方步,忽然“咦”的一声跑进房来推着福生嫂道:

“你看,我这位英—— 英老弟怪不怪?好好的怎怎—— 么留了张纸条,把行—— 行李都搬走了?他说到什么南部朋友家去,最近不回来了,还说什么感谢我们,对—— 对不起我们,哈、哈,有什么对—— 对不起的?真奇怪!”

“喂,我还告诉你一桩奇—— 奇怪的事情,今天你猜准去办公室看我?是马仔!嘿!好神气,这这—— 小子他讲他一个月比我赚的钱还要多呢!他说他—— 他不要回来看你,他怕挨不起你的耳光子,哈、哈!”

“喂,我可不管他回不回来,我没饭吃怎—— 怎么办啊?哦、哦,你不舒服,我—— 我就出去吃好了,吃了再,再去下几盘棋。”

“好不好?我出去了—— ”

马福生上前又推了福生嫂一把,福生嫂忽然一个翻身爬起来指着马福生大声喊道:

“滚开!你马上替我滚出去!”

马福生吃了一惊,连忙退几步结结巴巴地嚷道:

“怎—— 怎么回事啊!”

福生嫂跳下床,撵着马福生尖声喊道:

“滚!滚!滚!”

马福生看见福生嫂两腮绯红,竖起眼睛向他追来,吓得回头拿了一把雨伞三步作两步赶快逃了出去,口里直嚷道:

“这—— 这个女人真、真是发了疯了!”

福生嫂看见马福生一跨出大门,随手拿了一只花瓶往门上用力一砸,使劲喊道:

“滚!滚!你们全替我滚出去!”

隆隆隆隆—— 远处的闷雷声又一阵比一阵密了,福生嫂无力地倒在窗沿上,她好像受了谁的欺负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快要下雨了,窗外的芭蕉叶全都静静地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笔汇》革新号一卷六期

一九五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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