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虹(2/2)
开始降露了,耿素棠觉得腿子碰在草地上湿湿的,她靠在一棵椰子树脚下,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头重得抬不起来,手脚直往下缒,一点也不听调动了。她想好好地歇一歇,口干得难受,胸里窝着的那团暖气,一直在翻腾,散也散不去,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最好就这样靠着,再也不要动了。
—— 唉,这种天气——
她心里还在抱怨着,忽然间她听到了一阵声音,大概是从那边树林里发出来的,开始很模糊,渐渐地移近了,愈来愈清楚,是一阵女孩子合唱的歌声。她看见树林的黑影子里有几点白影子在浮动着,忽隐忽现,一阵风从塘里掠过,把那阵歌声一个字一个字都吹了过来:
……
我不知为了什么,
我会这般悲伤,
有一个旧日的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
歌声飘着、浮着,有些微颤抖,轻轻的,幽幽的——
—— 是了,是了,就是那首萝—— 萝累娜!唉,萝累娜!
她坐了起来,仔细地听着,有一点隐痛从她心窝里慢慢地爬了出来,渐渐扩大,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抖,抖得全身都开始发痒发麻。泪水突地挤进了她的眼眶里,愈涌愈多,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这样感觉过了,压在心底里的这份哀伤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让这阵微微颤抖的歌声慢慢撬,慢慢挤,又泻了出来,涌进嘴巴里,溜酸溜酸,甜沁沁的,柔得很,柔得发融,柔化了,柔得软绵绵的,软进发根子里去。泪水一直流,流得舒服极了,好畅快,一滴、一滴,热热痒痒地流到颈子里去。
白影子在黑树林里慢慢的浮动着,一隐、一现——
……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
—— 唉,太悲了些,萝累娜。
那么久,那么远,埋得那么深,恍恍惚惚,竟隔了几十年似的,才不过是二十七八岁,耿素棠觉得好像老得不懂得回忆了。是日子,是这些日子把人磨得麻木了。远远的那些声音,远远的那些事情,仿仿佛佛的人影子,都随着这远远的歌声在转,在动——
一现一隐,白影子、黑影子,交叉着、交叉着。
—— 哎,小弟。
她又看见一双忧伤的眼睛在凝视着她了,深深的,柔柔的——
她为什么叫他小弟,她有点记不得了,在班上她总觉得他比她小,她喜欢他,当他弟弟。
就是那一夜晚,在公园里,也是这么一个温温湿湿的三月天,也有这么一钩弯弯细细的小月亮。
“我以后不想见你了。”小弟忽然对她说,他们两人站在亭子里。
她望着他,她不懂。
“你不懂得我!”他抬起头来,两腮通红。
她看到一双柔得使人心都发软的眼睛。
他回头走了,她追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相对站着,好久好久都没有话说。
那时有人在唱《萝累娜》,就是这首听得人心酸的《萝累娜》。
……
染红了山顶——
……
白影子愈走愈远了,渐渐模糊,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
……
—— 染红——
染红——
耿素棠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几乎站不稳了,又一阵热汗冒上了她的头顶,胃里翻腾很厉害,想吐,她赶忙撑住了一根树杆子。
……灰色的房,灰色的窗,窗外下着灰濛濛 的冷雨,小弟苍白的嘴角上有血丝,白色的被罩上染着红红的一大片……
……一双疲倦的眼睛半睁着,柔、柔、柔得好忧伤……
耿素棠觉得嘴巴里咸咸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渗进了许多泪水。
—— 唉,那双眼睛怎么会那样忧伤呢?
她忽然想道,她自己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也死去算了?她记得她曾经有过那个想法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不仅没有去死,而且还嫁了人,生下三个跳蹦蹦哭喳喳的小东西来。她纳闷得很,心里有点歉然,有点懊恼,真是煞风景透了!自从她进了那间鸡窝一般的小房间之后,就真的变成一个赖抱母鸡了。整天带着一群小家伙穷混穷磨,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就专会洗屎布似的。她忽然奇怪起来,这五六年来在那个小鸡窝里到底是怎么混过去的,那一房的尿臊屎臭,一年四季墙壁上发着绿阴阴的湿霉,有时半夜里,破裂的天花板忽然会滚下一个老鼠来,掉在人身上软趴趴的。
—— 那种地方再也住不得了!
她差不多想大声喊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石子路上去。
—— 不,不能回去,走,随便到哪儿,愈远愈好。
喀轧、喀轧,碎石子路上一直响着急切紊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沉寂下去。
4
硬,冷,笔直,一根根铁索由吊桥的这一头一直排下去,桥头的这几根又粗又大,悬空吊着有几丈高,愈下去,变得愈细,到最后那些,只剩下一撮黑影;桥身也是这样,慢慢窄,慢慢细,延到桥尾合成了一点,有一盏吊灯挂在那里,发着豆大的黄光。
耿素棠走上碧潭这座吊桥时,桥上一个人也没有了。空空的,一眼望去,两边尽是密密麻麻的铁索网。上面是一片压得低低的天空,又黑又重,好像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捕兽笼一般,到处都竖着一条条铁索影子。
酒性发得厉害,她走在桥上,竟觉得整条桥都在晃荡着。脑袋昏醺醺,如同坐升降机一样,心里一上一下,有时忽而内里一空,整个心都给掏走了似的。她扶着铁栏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走到桥中央时,胃里又想翻起来了,她连忙伏在栏杆上,停了下来。桥底下是一片深黑,深得叫人难得揣度,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远远的地方有水在急流着,像在前面,又像在背后,哗啦哗啦,不晓得是从什么方向发出来的水声,山腰那边有一盏昏红的小灯,她恍惚记得那儿有个煤矿,白天有些沾得满面黑煤的矿工出入着,晚上只剩了这么一盏孤灯吊在黑暗里,晃着,闪着,在发红光。
到底夜深了,四周寂沉沉的,一阵阵山气袭过来,带着一些寒涩的木叶味,把晚上的闷热荡薄了许多。
哗啦哗啦,流水单调地响着。
远远那边还闪着台北市的灯光。
……白影子,黑影子,交叉着,一隐一现,一隐一现……
……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
远远的,轻微微的,仿仿佛佛她耳边总好像响着那首歌。
忧伤的萝累娜!忧伤的眼睛!
她觉得整个胸窝里,一丝一丝,尽挂满了一些干干的酸楚。
真是煞风景,她想,怎么搞的后来又会嫁了人了?她实在不明白,反正这些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难得记,难得想,算起来长—— 长得无穷无尽,天天这样,日日这样,好像一世也过不完似的,可是仔细想去,空的,白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问她自己道,真的,她跟她丈夫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对她好像还只是一团不太真实的影子一样,叫她讲讲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她都难得讲得清楚,天天在一起,太近了,生不出什么印象来。她只记得有一次他打肿过她的脸,耳朵旁留下一块青疤总也没有褪去。除此而外,她大概对他没有更深的印象了。反正他每天回来,饿了,要吃饭,热了,要洗澡,衣服破了,要她补,鞋子脏了,要她擦,用得着她时,总是平平板板用着一个腔调指使她,好像很应该,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 他当我是什么人了?
她猛然摇了几下桥上的铁栏杆,心里愤怒地喊着。她记起昨天晚上,睡到半夜里,他把她弄醒,一句话也没有说,爬到了她床上来。等到他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地一声不出就走了。她看见他胖大的身躯蹑脚蹑手地爬上了他自己床,躺下不到几分钟,就扯起呼来。
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微微隆起的肚皮,一上一下,很均匀地起伏着。她听到了自己的牙齿在发抖,脚和手都是冰凉的。
山腰里那盏小红灯一直不停地眨着,晃着,昏昏暗暗的,山气愈来愈浓,带些凉意了。
耿素棠觉得皮肤上有点凉飕飕的,心里那团热气渐渐消了下去,可是酒意却愈沁愈深,眼皮很重,眼睛里酸涩和醋一样。她紧握着桥上的铁索勉强支撑着,累得很,全身里里外外都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孤独,孤独得心里直发慌,除了手里抓着这几根冷硬的铁索外,别的东西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似的。
好疲倦,不能了,再也不能回去受丈夫的冷漠,受孩子们的折磨了。她得好好地歇一歇,靠一靠,靠在一个暖烘烘的胸膛上,让一只暖烘烘的手来抚慰一下她的面颊,她需要的是真正的爱抚,那种使得她颤抖流泪的爱抚,哪怕—— 哪怕像那只毛茸茸的手去抓那个水蛇腰一样——
耿素棠感到脸上猛一阵辛辣,热得裂开了似的。
—— 唉,醉了,今天晚上一定是醉了!
她觉得她的心在胸口里开始捶,捶得隐隐作痛起来。
……钉子上扭动着的黑蛇,猪肝色的醉脸;毛茸茸的手去抓,去抓,去抓那条袅动着的水蛇……
“hold ht—— ”
她忽然记起了那一阵从黑色圆洞里溜出来狂叫着的摇滚乐。
……上面下面都有猫眼睛,红的、绿的、紫的,东眨一下,西眨一下……
“喂,一个人吗?”
她一回头,看见有一个男人恰恰站在她身后,站得好近,白衬衫,黑长裤,裤腰系得好高,扎着宽皮带,带头闪着银光,紧绷的裤管,又狭又窄,一个膝盖微屈着,快要碰到她的长衫角了。
—— 什么人?什么人敢站得这样近?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她只看到他含在嘴上的香烟,一亮、一灭发着红光。
—— 哦,连领扣都没有扣好,还敞着胸膛呢!
“怎么样,一个人吗?”低沉的声音,含着香烟讲话的。
她看见他的脸凑了过来,慢慢逼近,烟头一闪一闪地亮着,她闻到了一股男人发油的浓香。一阵昏眩,她觉得整座吊桥都像水波一样地晃动了起来。
哗啦哗啦,远远的地方,不知从哪个方向发着急切的水流声。
5
当她把脚伸到潭水里的时候,一阵寒意猛地浸了上来,冷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寒噤。
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潭水面上,低低地压着一层灰雾,对面那座山在雾里变成了黑幢幢的一团影子,水是墨绿的,绿得发黑,冰冷。
寒意一直往上浸,升到骨盘上来了。耿素棠觉得潭水已经灌进她骨头里去了似的,她看到水里冒出了几缕红丝,脚踝还在淌血。她刚才从堤岸上走下来时没有穿鞋子,让尖石头割破的。
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恍恍惚惚记得刚才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那块旅社的洋铁招牌,正在发着惨白的亮光。
她是赤着足走下楼的,她不敢穿鞋子,怕发出声音来。
—— 那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呢?
她觉得迷惘得很,一股男人发油的浓香,从她下巴底,从她领子里,从她胸口上,幽幽地散发出来,刺得她很不舒服。
—— 哦,要洗掉这股气味才好。
她向水里又走了一步。
—— 哎,冷!
呜—— 呜,远远的有火车在响了。
—— 天快亮了呢,唔,冷!小毛的奶还没有喂过。
—— 他的脸不晓得板成什么样子了,我要告诉他:像头老虎狗,哈,哈——
哗啦哗啦,水声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 好是好听,
……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
太悲了些,太忧伤了————
哎唷,冷死了!可是,这么浓的气味不洗掉怎么行?
—— 怪不?在上面热得出汗,水里面冷得发抖,怪事!—— 可了不得!床底下那桶尿片不晓得臭成什么样子了?嗳,冷,唉——
她看见雾里渐渐现出了一拱黑色的虹来,好低好近,正正跨在她头上一样,她将手伸出水面,想去捞住它,潭水慢慢冒过了她的头顶——
天亮了,一匹老牛拖着一辆粪车,咿呀唔呀,慢吞吞地从黑色的大吊桥上走了过去,坐在粪车头的清道夫正仰着脑袋在打瞌睡,脸上遮着一顶宽边的破草帽。
《现代文学》第二期
一九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