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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 一九六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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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间,余丽卿以为还睡在她山顶翠峰园的公寓里,蜷卧在她那张软绵绵的沙发床上。苹果绿的被单,粉红色的垫褥,肥胖的海绵枕透出缕缕巴黎之夜的幽香。用水时间又缩短了!阿荷端着杏仁露进来不停地嘀咕,一个礼拜只开放四个钟点。这种日子还能熬得过去吗,小姐?三十年来,首次大旱,报纸登说,山顶蓄水池降低至五十万加仑。三个月没有半滴雨水,天天毒辣的日头,天天干燥的海风,吹得人的嘴唇都开裂了。

明日预测天气晴朗最高温度华氏九十八度——

那个女广播员真会饶舌!天天用着她那平淡单调的声音:明日天晴。好像我们全干死了她都漠不关心似的。水荒,报纸登着斗大的红字。四百万居民面临缺水危机。节约用水,节约用水。可是,小姐,阿荷摊开手愁眉苦脸地叫道,我们总得要水淘米煮饭呀!七楼那个死婆妈整天鬼哭神号:修修阴功,楼下不要放水喽,我们干死啦!我愿得如此吗,小姐?天不开眼有什么办法?嗯,香港快要干掉了。天蓝得那么好看,到处都是满盈盈的大海,清洌得像屈臣氏的柠檬汽水,直冒泡儿。可是香港却在碧绿的太平洋中慢慢枯萎下去。

仿仿佛佛,余丽卿一直听到一阵松,一阵紧,继续的人声、车声、金属敲击的乐声,在她神智渐渐清醒的当儿,这阵噪音突然像巨大的浪头,从窗下翻卷进来,余丽卿觉得遭了梦魔一般,全身发渗,动弹不得。湿漉的背项,整个黏在阴浸的马藤席上。她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给人拆散开来。余丽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东一只,西一只,摊在床上,全切断了一般,一点也不听身体的调动。俯卧在她身旁的男人,一只手揽在她赤裸的胸脯上,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对面夜来香茶楼的霓虹灯像闪电一般,从窗口劈进阁楼里来,映得男人瘦白的背脊,泛着微微的青辉。他的呼吸时缓时急,微温的鼻息,不断地喷到她的腮上。她闻得到他的呼吸中,带着鸦片浓郁的香味。

桂花凉粉!窗外不断传来小贩叫喊的声音。湾仔夜市的水门汀上,夜游客的木屐噼噼啪啪,像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几十处的麻雀牌,东一家,西一家,爆出稀哩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地滚跌着。夜来香二楼的舞厅正奏着配上爵士拍子的广东音乐《小桃红》,靡靡的月琴,有一搭,没一搭地呜咽着。

余丽卿转过头去,她看到男人削瘦的轮廓,侧映在枕面上,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像刀斧凿过一般,棱角分明;一头丰盛的黑发,蓬乱地覆在他宽朗平滑的白额上,透着一丝沁甜的贝林香。即使在微黝的黑暗中,余丽卿也感得到他的眼睛,一径睁着,没有知觉地凝视着她,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昏懵,倦怠的眼神好像老是睡眠不足似的;可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睛却过分地机警,总是半开着,夜猫般的瞳孔,透出一溜清光,似乎经常在窥伺、在考察、在监督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她脑中思维的波动,他在睡梦中也很有知觉似的,睁开没有视觉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像墙头上的夜猫,细眯的瞳孔,射出一线透人肺腑的寒光,然后说道:我们是命中注定了。我们命中注定滚在一堆了,他说。我们像什么?怎么,一对手铐手的囚犯啊!莫挣扎了,我的好姊姊,凭你费多大劲也没用的。你几时见过锁在一根链子上的囚犯分得开过?噢,我的好姊姊,我们还是乖乖地滚在一堆吧!他半眯着疲惫的眼睛,伸直扁瘦的腰,斜卧在沙发上;两条细长的腿子,懒散地搭在扶手上;白得半透明的宽额,露着一条条荫蓝的青筋,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唉,无赖。他叼着他那根乌油油的烟枪,满不在意地徐徐喷着浓郁的鸦片。几绺油亮的黑发,跌落在右太阳穴上。睁着倦怠的眼睛,声音甜得发腻。懂吗?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他的声音轻软得像团棉絮,搔得人的耳根子直发痒。我要你那双细白的手,我要你那撮巴黎之夜喷过的头发。哎,无赖。好姊姊,你独个儿睡在冷气调节的翠峰园太过冷清。来,让我替你脱掉你的湘云纱,躺到我的床上,我来替你医治你的惧冷症。可怜,你的手心直淌冷汗,你的牙齿在发抖呢!你害怕?害怕我是个躲在湾仔阁楼顶的吸毒犯?因为你做过师长夫人?用过勤务兵?可是在床上我们可没有高低之分啊!瞧瞧,我们不是天生的一双吗?来,让我握住你细白的手,我们的手梗子早扣上月牙形的手铐了。喏,让我教给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手梗子咔嚓地上了锁。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不是吗?什么?我把你当成什么?女人,当然是女人啰 !我的好姊姊。别害怕,这是香港—— 东方之珠,香港的女人最开通。真的,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里去了。唉,无赖,无赖。

夜来香二楼舞厅的人影子在暗红的玻璃上,幢幢晃动,广东舞曲睡眠不足似的,有气没力地拖拉着。骑楼上一个穿黄色紧身旗袍的女人正在和个葡萄牙水兵拉扯着。“夜来香”三个霓虹灯的大字,照得她生满了鱼鳞似的缎子旗袍闪闪发光。她半身探出骑楼外,浪声笑着。水兵揽住她的腰肢,往房中拖去。黄衫女人两手扒住骑楼栏杆,一头长发跌到胸前,她的笑声尖锐而凄厉,淹没在四面涌来的麻雀牌声中。她生过麻风,他们说。她已经梅毒攻心了,他们说。她是中、西、葡、英的混杂种。她是湾仔五块钱一夜的咸水妹。坐在夜来香的门槛上,捞起她的黄旗袍,擦拭给她梅毒蛀掉了睫毛的眼睛,她擤着鼻涕,揉着她粉红色的烂眼角。合家铲!她咬着发乌的嘴唇哼道。哄死人啦!讲好五块钱,那个死鬼提起裤带飞溜。我要吃饭啊!我赶着他叫道。只要五块钱,五块钱哪!合家铲!合家铲!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里去了。他半眯着眼睛,漫不经意地说道。香港女人,香港女人!有一天,香港女人都快变成卖淫妇了。两百块的、二十块的、五块钱一夜的。大使旅馆的应召女郎,六国酒店的婊子,湾仔码头边的咸水妹,揩着梅毒蛀烂了的眼圈,大声喊着:五块钱一夜!( 小姐,报纸说用水时缩成一个礼拜四小时哪。) 嗯,香港快被晒干了。香港在深蓝色的海水中,被太阳晒得一寸一寸地萎缩下去。

桂花凉粉!窗外夜市人声鼎沸,卖凉粉的小贩破着喉咙,从嘈杂的声浪中,迸出几下极不调协的尖叫。骤然间,夜市上的木屐声一阵大乱。阁楼的木梯上,响着杂沓窜逃的脚步。差人,差人!往阁楼屋顶奔逃的小贩急促地叫道。突击!突击!突击!天天晚上警察都来突击湾仔的无照小贩。夜夜巡捕车抓走一笼笼的难民摊贩,可是夜夜湾仔的小贩仍旧破起喉咙,挑战似的喊出:桂花凉粉!调景岭霍乱病案五三起,《星岛日报》登道,港九居民切勿饮食生冷。检疫站,防疫针,德辅道的阴沟,唉,真要命!全是生石灰呛鼻的辛辣气。他们把公家医院塞满了难民,哼哼唧唧,尽是些吐得面皮发乌的霍乱病人。中国大陆的瘟疫像朵黑云盖到了香港的上空。唉,这颗东方之珠的大限快到了。走吧,姊姊,芸卿说,芸卿的眼角噙着泪珠,脸苍白得像张半透明的蜡纸。趁着现在还不太迟,离开这里吧!芸卿的嘴唇不停地抽搐。你在往下沉哪!你还年轻,才三十几岁。你要为将来打算,一定要想到你的将来啊!你的将来—— 将来?你是说明天?可是妹子,你们这些教书的人总是要讲将来。但是我可没有为明天打算,我没有将来,我甚至没有去想下一分钟。明天—— 太远了,我累得很,我想不了那么些。你们这些教书匠,总爱讲大道理。去告诉你书院里那些梳着辫子的女娃娃:明天、明天、明天。我只有眼前这一刻,我只有这一刻,这一刻,懂吗?芸卿哭出了声音,说道,至少你得想想你的身份、你的过去啊!你该想想你的家世哪!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你是说师长夫人?用过勤务兵的,是吧?可是我也没有过去,我只晓得目前。懂吗?目前。师长夫人—— 她已经死了。姊姊,噢姊姊,你唬人得很。芸卿绞着她的手帕,揩去滚到她苍白面颊上的泪珠。姊夫活着的话他要怎么说呢?人人都在说。他们都在说你在跟一个—— 嗳,姊姊,你不能这样下去。他们都说你在跟一个—— 但是我们注定滚在一堆了。他说道。我们像囚犯一样锁在一起了。难道你不以为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来,让我亲亲你软软的嘴唇。好姊姊,躺在我的怀里吧!当然我喜欢你送给我的开司米大衣。但是我更爱你这双丰满的奶子。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不像一个服服帖帖的好弟弟?认了吧,我们都是罪人,我躲在这间肮脏的阁楼里吸我的烟枪。你呢?你悄悄从你漂亮的翠峰园溜下来到我这里做坏事。翠峰园不是一个人待得住的地方。上面太冷清了。来,让我暖暖你,到底我们是注定了的,莫挣扎了。看看这张我请人替我们拍的照片。别忘记,只要我们活着,这就是我们一生的纪念品。瞧瞧我们赤裸的身体,是不是有点像西洋人圣经上讲的什么亚当与夏娃?被上帝赶出伊甸园因为他们犯了罪。来,罪人,让我们的身体紧紧地偎在一块,享受这一刻千金难换的乐趣。罪人,赶出了伊甸园。罪人,赶出了伊甸园。无赖,唉,唉,唉,无赖。走吧!姊姊,芸卿默默地抽泣着,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要设法救你自己。你一定要救要救要救。救?救我的身体?救你们信教的人讲的灵魂?在哪儿呀,我的灵魂?我还有什么可救的?我的身体烂得发鱼臭。难道你还看不见我皮肤下面尽是些蛆虫在爬动?我像那些霍乱病人五脏早就烂得发黑了。姊姊,嗳,姊姊!你一定要救你自己,一定要救。我们注定了。他说。我们是冤孽,他说。我们在沉下去,我们在沉。我们( 小姐,厨房里没水喽!) 嗯,香港快干掉了。

警察大声地吆喝着。小贩们哭着喊着滚下了楼梯。巡逻车的警笛扫走了一切噪音,像无数根鞭子,在空中笞挞,载走一车一车没有居留证的难民,像野狗一般塞进火车厢内,从新界运回中国大陆。让瘟疫及饥荒把这些过剩的黄色人体凌迟消灭。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总督说,我们必须严厉执行驱逐越境的难民,然而每天那些蓬头垢面的难民却像大水来临前奔命的黑蚁,一窝窝从新界的铁丝网底,带着虱子、跳蚤以及霍乱病源,钻进了香港。

尖沙咀码头抢案,少女耳朵遭强徒扯裂。

蒙面人洗劫银行,印度巡警被射杀。

《星岛日报》:抢案。《工商日报》:抢案。李夫人,我是李师长的随从。他穿着灰得发白的中山装,脸上水肿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我认得你是李夫人,他走近一步说道,我不懂你说什么,我说。我怕你认错人了,我说。可是我知道你是李夫人,他说,他的嘴角一径挂着一丝狡狯的微笑。对不起,我不认识李夫人,我说。我是王丽卿小姐。我是翠峰园的王丽卿小姐。李夫人,我以前是李师长的随从。我也是逃难出来的。我是李师长的随从。

丽卿

听见没有 丽卿

你要守规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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