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夫人(1/2)
太太本来就是个好客的人……不对,就太太的立场而言,与其说她好客,不如说她很畏惧客人。
每当玄关铃声响起,我出去应门,然后回屋里告诉太太访客的名字时,太太就会像惊弓之鸟一样异常紧张,开始整理鬓发、调整领襟、挺起腰杆,我的话还没听到一半,就起身小碎步地跑到玄关,用一种似哭似笑,像笛子般的奇怪声音迎接客人。接着,她会露出慌乱的眼神,穿梭在会客室与厨房之间,一下弄翻锅子,一下打破盘子,然后对身为管家的我说:对不起,对不起。等到客人回去之后,她又会一个人颓然地倒卧在会客室里,不善后也不做任何事,甚至有时候还噙着眼泪哭泣。
听说主人是乡里大学的老师,家里很有钱,再加上太太娘家也是福岛县的富农,两人又没有孩子,夫妻俩就像不知疾苦的孩子一样,悠闲地生活着。我来这个家帮忙时正是四年前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尽管主人是属于第二国民兵的孱弱体格,但仍突然被征召,还运气不好地被派到南洋群岛。没多久战争结束后,他却行踪不明了。当时的部队长还写了张明信片给太太,上面简单地写着:也许可以考虑放弃。后来太太对待客人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疯狂,看起来叫人好生同情。
在那位笹岛医生出现在这个家之前,太太的交际范围只限于主人的亲戚和太太家里的人。主人去南洋群岛之后,在生活方面因为有太太娘家送来的物品,倒还比较轻松,太太宁静地过着高质量的生活。但在遇到笹岛医生之后,一切就变得乱七八糟。
虽然这里是在东京的郊外,但由于距离市中心较近,又很侥幸地避开战争的灾难,因此市中心里遭到空袭的难民,全都像洪水般涌到这边。走在商店街时,来往的行人感觉上都变得很奇怪。
大概是去年的某个傍晚,太太在市场里遇到十年未见的主人的朋友笹岛医生,太太请他到家里小坐起,便开始日后的噩梦。
笹岛医生与主人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听说也是在主人工作的地方当大学老师,不过,主人是文学士,笹岛是医学士,两人中学时是同班同学。主人在这边成家之前曾与太太在驹込的公寓小住了一阵子,当时笹岛医生也一人住在同栋公寓里,彼此曾有一小段时间密切往来。等到主人搬到这边之后,大概是因为研究的领域不同,就没有再互相拜访,只是些礼貌性的往来。
经过了十几年,偶然在这城里的市场看到太太,他便出声打了招呼。被人叫住,太太只要简单响应就好了,点到为止就好了,可是她之前的招待癖又犯了,明明无意挽留客人,但因不好意思,反而又拼命地留住客人,直说着:“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来坐坐?”于是笹岛医生便穿着和服外套,带着购物篮,以一副奇怪的打扮来到家里。
“哎呀!真是非常好的住宅啊!能避开战争的灾难,真是好运气啊!也没有同居的人呢!这样实在太奢侈了。不,这本来就是女人的家庭,而且这样整齐清洁的家,反而很难找到同居的人。如果让我住在这边,应该会觉得很不自在吧?不过,我真没想到太太就住得这么近。我有听说您家是在町,但是,人啊!就是很迷糊,我流浪到这边已经快一年了,却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门牌。我常常路过这屋子的前面。去市场买东西时,一定会路过这边的路喔!唉,我在这次的战争里遇到很大的不幸。结婚之后就立刻被征召,好不容易回到家,屋子却被烧毁。太太在我离家时便带着刚出生的儿子逃到千叶县的娘家避难,就算把他们叫回东京,也没有房子可以住,不得已只好一个人在那边的杂货店里借个三叠大的房间过着自炊的生活。今晚本来想做一个鸡肉锅好好畅饮一番,于是就提了这购物篮徘徊在市场里,真是讨厌啊!竟然变成这样,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两脚交叠盘坐在会客室里,净说些自己的事。
“真是可怜!”太太说着。很快地,严重的招待癖又犯了,她眼神慌乱,踏着小碎步急急地走到厨房来。
“小梅,对不起!”她先跟我道歉,吩咐我准备鸡肉锅和酒,接着就转过身奔回会客室。不一会儿她又跑回到厨房来,嘱咐我生火、拿出茶具等极其普通的事。她那既兴奋又紧张的神情已经超出令人同情的范围,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厌烦。
笹岛医生也很厚脸皮,他大声说:“哎呀,是鸡肉锅吗?真不好意思,太太,我吃鸡肉锅一定要放蒟蒻的,麻烦了。如果有烤豆腐也好,只有葱会让我不习惯。”
太太连话都还没全部听完,就像跌进厨房般跑过来说:“小梅,对不起!”她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哭丧着脸孩子似的拜托我。
笹岛医生表示:用小瓷杯喝酒很麻烦。于是他便用杯子咕噜咕噜地喝起酒来。他随意地整理了一下桌子说:“原来如此,您先生最后生死不明啊!哎呀,那十之八九是战死了。不过那也是没办法。太太,不幸的不只你一人啊!”
“我啊,太太……”接着,他开始说出自己的遭遇。
“无家可住、与最爱的妻子分居、家财家具被烧、衣服被烧、被褥被烧、蚊帐被烧,一无所有。我啊!在借宿于那家杂货店之前,可是睡在大学医院的走廊上的。医生比患者生活得更凄惨,还是当个病患比较好。啊!实在是无趣,太惨了。太太,你啊,算幸运的了。”
“嗯,是啊!”太太急忙应声,“我也这么觉得。与大家相比,我实在太幸运了。”
“是啊!是啊!下次我带我的朋友一起来。他们啊!全都是不幸的伙伴。实在不得不请你多照顾啊!”
太太呵呵呵地像是非常开心地说:“哪里,别这么说……”
接着她又沉稳地表示:“这是我的荣幸!”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家就变得乱七八糟。
本以为喝醉酒的玩笑话不代表什么意义,可是过了四五天,他还真厚颜无耻地带了三个朋友一起来,吆喝着:“今天医院举行忘年会,今晚要在府上再开第二摊,太太,让我们就此畅饮一整夜吧!今天就麻烦您了,找不到吃下一摊的合适屋子,很伤脑筋!喂!各位,在这边不用客气,上来,上来,会客室在这边。穿着外套也没关系。”
他俨然像在自己家一样招呼着客人。朋友之中有一位女人,好像是护士,他还当着大家的面调戏那女人。接着,他又对已经提心吊胆,勉强赔笑的太太像随从般使唤。
“太太,对不起。请将火炉点上火。还有,麻烦你准备酒。如果没有日本酒的话,烧酒、威士忌也没有关系。至于吃的东西,啊!对对,太太,今天晚上我们带来了很好的礼物,请尝尝鳗鱼烧。这是天冷的时候才有。一串给太太,一串我们自己享用。还有,喂,不是谁有带苹果来吗?赶快拿给太太。那在印度,可是最好最香的昂贵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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