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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秘密重返智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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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拉德科航空公司115次航班从巴拉圭首都亚松森起飞,延误了一个多小时,马上就要在智利圣地亚哥机场降落了。左侧,将近七千米的高空中,阿空加瓜山在熠熠的月光下宛若一座钢岬。飞机以吓人的优雅姿态往左偏斜,继而在一阵喑哑的金属噪音中摆正了角度,又袋鼠似的连蹦三次,终于着陆。我,米格尔·利廷,埃尔南和克里斯蒂娜之子,智利电影导演,五千名严禁归国者之一,在流亡海外十二年后,终于再次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尽管此时此刻,我仍继续在自己的身体里流亡:我的身份是假的,护照是假的,甚至连妻子也是假的。我的面庞和外貌借由化妆和衣着而改变,甚至几天以后,我的生身母亲也没能在白天将我认出。

世上只有几个人知晓这个秘密,其中之一正与我坐在同一架飞机上。她就是埃莱娜,一名智利抵抗运动激进分子,年轻而富有魅力,受自己的组织委派,负责与国内地下秘密网络保持联系、安排私下接触和会面、选择恰当碰头地点、评估形势,并保障我们一行的安全。假如我被警方揭穿或失踪,或者超过二十四小时未能实现事先约定的联络,那么,她就得将我秘密潜回智利的情况公之于世,引起国际社会的警觉。虽然我俩的身份证件并无关联,但此前还是从马德里一道出发,足迹遍布半个地球的七座机场,俨然一对和睦的夫妻。不过,在这最后一段一个半小时的旅途中,我们决定分开就座,仿佛互不相识一般各自下飞机。她必须在我之后过海关,如此一来,万一我遇上任何麻烦,她好通知地下组织的人。倘若万事顺利,我们就重新扮作一对普通夫妇,从机场出口离开。

我们的目标在纸面上显得简单明了,但实践起来风险巨大:秘密拍摄一部讲述十二年军事独裁统治后智利现状的纪录片。这个想法盘踞于我脑海,是我思量已久的梦想,因为祖国的形象已在乡愁的迷雾中渐渐模糊。而对一个电影人来说,还有什么方法能比重返祖国拍摄一部电影,更准确地恢复失落的记忆呢?当智利政府开始公布几批获准回国的流亡者名单时,这个梦想变得更加紧迫了,而我的名字却没出现在任何一份名单上。后来情形愈发叫人绝望:又公布了一份严禁入境的五千人名单,我反倒赫然在列。这一拍摄计划最终得以实现,纯属偶然。我本已放弃两年多,不敢再奢望了。

那是一九八四年秋天,在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圣塞巴斯蒂安。为筹拍一部故事片,我与妻子艾丽和三个孩子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个月。计划中的影片,就像影史秘闻里许多夭折的影片一样,在开拍前一周就被制片人否决。一时间我不知何去何从。电影节期间,有一次跟朋友们在当地一家著名餐厅共进晚餐时,我又旧梦重提。席间,朋友们饶有兴味地听着,不时穿插议论,他们觉得这个拍摄计划不仅政治意味明显,还能把独裁者皮诺切特不可一世的模样嘲弄一番。但除了将这一夙愿权当流亡者的幻想,没人另作他想。然而午夜时分,当我们沿着老城沉睡的街道散步回家时,此前在餐桌旁几乎未曾发言的意大利制片人卢西亚诺·巴尔杜奇牵住我的胳膊,貌似不经意地把我拽离人群。

“能帮你的人,”他对我说,“正在巴黎等你。”

的确如此。我需要的那人在智利国内抵抗运动中享有很高的地位,他原先的计划跟我的想法仅有形式上的细微差别。在巴黎穹顶餐厅的社交场上,我与他深谈了四个小时,卢西亚诺·巴尔杜奇也在旁边积极出谋划策。这足以让心底酝酿已久的梦想变为现实,有些地方甚至精确到了细节,而原先,它不过是流亡者在难眠之夜辗转反侧时不切实际的空想。

第一步是向智利派去三支摄制组,为拍摄做基本的准备:一组意大利的,一组法国的,最后一组可来自任一欧洲国家,但须持荷兰证件。所有团队都应合法,持有许可证,并照例获得各国使馆的保护。意大利摄制组最好由一名女记者领队,名目是拍摄一部意大利移民在智利的纪录片,着重于建筑大师华金·托埃斯卡的杰作——智利总统府拉莫内达宫就出自他的设计。法国摄制组应当对外宣称要拍摄一部有关智利地理的生态纪录片。第三支小组则以考察最近发生的几场地震为掩护。任何一组都不该知道还存在另外两支摄制组;任何小组成员也不允许知道实际目标是什么,以及谁是幕后主使,除了每组的负责人。负责人应是自己领域内足够知名的专业人士,有政治修养,能意识到眼前任务的风险。这是最简单的部分了,为了提前布置,我首先对每个小组的所在国来了一趟短途旅行。三支摄制组办妥了审批手续,也签署了合同,早已在智利境内准备就绪,只待我抵达智利的那一晚下达指示。

乔装打扮

实际上,对我来说最艰难的任务是如何变成另外一个人。改变个性是一种日常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你总要违拗自己不想改变、执意回归自我的心愿。因此最大的困难不是预先设想中的训练和模仿,而是改变了体态和行为举止后,如何克服下意识的抵抗。我不得不勉强自己,放弃惯常的秉性,伪装成另一个非常不一样的人,好叫那些迫使我流亡异乡的警察不会生疑,甚至要让亲友见面时也难以辨认。在一位智利国内赫赫有名的秘密行动专家的指导下,两名心理学家连同一位电影化妆师,在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里,与我想保持自我的本能意愿做了不懈的斗争,最终创造了奇迹。

先从胡须入手。这可不是简单的剃光胡子的问题,而是要我摆脱因胡子而塑造的个性。自从青年时代拍摄第一部影片起,我就开始留胡子,虽然后来剃掉过几回,但从没有在拍电影时不蓄须的。胡子似乎成了我导演身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况且我的叔伯们都留胡子,这无疑增进了我对胡须的感情。几年前,我在墨西哥曾经剃光过胡子,但始终没能让朋友和家人接受我的新面孔,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接受。大家都有一种跟个冒名顶替的外人在一起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坚持不蓄须,自以为这样更显年轻。还是小女儿卡塔丽娜打消了我的错觉。

“剃掉胡子,你是看起来更年轻,”她对我说,“但也更丑了。”

因此为了入境智利而再次剃掉胡须,就不光是准备剃须泡沫和剃刀的问题,而是一个深度隐藏个性的过程。我的化妆师们先是一点点地把胡须剪短,观察每一步变化,估量每一次修剪会给我的外貌和性格带来什么样的效果,直至最后把胡须剃净。过了好几天我才鼓起勇气照镜子。

第二步是头发。我头发是乌黑的,这一点继承自希腊裔的母亲和巴勒斯坦裔的父亲。我也遗传了父亲过早谢顶的毛病。起先,化妆师想把头发染成浅棕色,之后又试了几种梳法的发型,最后决定不违背自然走势。至于谢顶,他们没有像开始打算的那样掩盖这个问题,反而决定更突出这一点,不仅把头发平顺地往后梳,还用镊子拔干净多年来已经严重脱发的部分。

说起来没人信,但就是那几处几乎难以察觉的调整改变了整个脸型。虽然当时减掉了几公斤,可我还是面如满月,但把眉梢修短以后,脸型就显得长了。奇特的是,这让我样貌中与生俱来的东方人特征更明显了,倒是更契合我的家族背景。最后一步是配上有度数的眼镜。最初几天,眼镜让我头疼得厉害,但它不仅改变了我的眼形,还改变了目光的表达方式。

调整体态造型是最容易的,但需要我付出更多精神上的努力。面部改造本质上是化妆师的事,但身体改造则需要特殊的心理训练,需要更集中注意力,因为我不得不从根本上接受阶级身份的转换。平时我总穿牛仔裤和猎装夹克,现在我得习惯穿整套由英国毛料缝制的欧洲名牌西装,还有量身定制的衬衫、麂皮皮鞋和意大利印花领带。还得改变我那疾风骤雨般的智利农民口音,学习乌拉圭富商的说话节奏——乌拉圭国籍最适合我的新身份。还得学会压抑带个人特征的笑声,学会慢慢踱步,学会在对话中使用手势以显得更有说服力。简而言之,我得放弃从前一贯不墨守成规的穷导演做派,把自己变成在这世上最不屑为之的角色:一个自鸣得意的资本家。在智利,我们管这类人叫:行尸走肉。

“要是笑了,你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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