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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母亲也没认出我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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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完全有理由担心,警方已经掌握了我潜入智利的情报,获悉了我们正在做的工作的性质。我们在圣地亚哥差不多待了一个月,摄制组在公共场所现身的频繁程度已经超出了约定的安排;我们跟各色人等接触,很多人已经知道是我在执导这部影片。我当时已能自如地使用新身份了,以至于时常意识不到在用乌拉圭口音讲话,在实际行动中也不再严格依照潜伏者的准则办事。

起初,会议都是在车上举行的,汽车漫无目的地全城漫游,每开四五个街区就更换一辆。这法子太繁琐,有时候我们自己制造的险情,比试图避免的危险更糟糕。比如某天晚上,我在神佑街和洛斯莱昂内斯街的街角下了车,按计划,五分钟后应该有一辆蓝色雷诺12重新接上我,车子挡风玻璃上贴着动物保护协会的标志。一辆车准时开来,正是雷诺12,正是闪亮的蓝色,因此我也没留意是否有标志就坐上了轿车后座。车上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虽近中年,仍光彩不减,身上香水撩人,她那件玫瑰色貂皮大衣的价格是这辆车的两到三倍。这位女士是圣地亚哥上流社会的典型,这一点绝无偏差,只是像她这样的人物并不常见。见我坐进车来,她惊得张口结舌,为了让她安心,我赶紧说出暗语。

“现在这个时间,到哪儿能买把雨伞?”

穿制服的司机扭头朝着我吼道:

“滚下去,不然我报警了。”

我这才注意到挡风玻璃上没贴标志,心里暗想眼前的情景实在荒诞尴尬。“实在抱歉,”我说,“我可能上错车了。”但此刻那位女士已恢复了镇静,她一边拉住我的胳膊,一边用女高音般的甜美嗓音安抚司机。

“这会儿,巴黎百货商场还开着吗?”她问司机。

司机认为可能开着,她便执意载我去买伞。这位女士不光漂亮,而且优雅、热情,让人不由得想把暴力镇压、政治抗争和艺术创作抛诸脑后,这一晚随她沉溺在亲密的氛围里。她把我放在巴黎百货商场门前,还道歉说不能亲自陪我去挑一把中意的雨伞,因为她要去接丈夫,然后去听一位世界著名钢琴家的演奏会——钢琴家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现在已经迟到半小时了。

这种险情时有发生。每次秘密会面,我们用越来越简短的暗号来明确彼此身份。从第一次问候起,我和地下联络员就交了朋友,我们不立刻说工作的事,而是会耽搁半晌讨论政治时局,就电影新片和文学新作互通想法;我也会主动聊起想见哪几位共同的朋友,虽然有人力劝我克制这种冲动。或许是为了免除警方怀疑,一个联络人赴约时还带了自己的小儿子,那孩子情绪激昂地问我:“《超人》电影是你拍的吗?”就这样,我开始意识到完全可以在智利隐居,就像数以百计的秘密归国者那样,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日子,而不用忍受刚回国时的紧张感。那一刻这种感想太强烈了,要不是尚未兑现拍摄这部电影的承诺——不仅是对国家、对朋友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我可能会就此改换职业和社会环境,以本来面目在圣地亚哥生活下去。

但是,由于怀疑警方正在身后步步追踪,出于最起码的谨慎,我们不得已要采取另一种工作方式。此时,能否进入拉莫内达宫拍摄还悬而未决,申请许可的手续不知为何一再被拖延;能否拍摄蒙特港和中央谷地尚不能敲定,设想当中采访“通用电气”的计划也无法落实。另一方面,我想亲自拍摄中央谷地,因为我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少年时光。我母亲仍生活在那里,住在贫困的帕尔米亚村。但有人已经断然告诫我,考虑到最重要的安全因素,此行绝不要探望母亲。

眼下,当务之急是重新安排外国摄制组的工作,以便让组员们冒最小的风险结束各自任务,尽快返回自己的国家。只有意大利组需要留在圣地亚哥,跟我们一起拍摄拉莫内达宫。法国组一旦拍摄完预计在几天后举行的“饥饿进军”游行,就返回巴黎。

荷兰摄制组在蒙特港等我,一起拍摄靠近南极圈的风貌,此后经由巴里洛切的边境通道,离开智利前往阿根廷。三支摄制组都离开时,全片百分之八十的内容也就基本完成了,胶片将被妥善地保管,送至马德里洗印。艾丽非常高效地完成了她的工作,我回到西班牙时,胶片已经准备停当,只待剪辑了。

“利廷回来了,拍完电影了,又离开了”

鉴于那段日子情况晦暗不明,最恰当的做法似乎就是我和弗朗奇假装离境,之后更审慎地重新潜入智利。蒙特港之行给我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机会,因为无论从阿根廷还是从智利前往那里都同样近便。于是就这么办了。我请荷兰摄制组在蒙特港等我,同时与智利团队的一支分队约好,三天后在全国正中央的科尔查瓜谷地会面,而此刻,我和弗朗奇一道乘坐飞机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出行前几小时,在没有预先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我打电话给《分析》杂志社,与女记者帕特里西娅·科列尔做了一次深度访谈,讲述了秘密潜入圣地亚哥的情况。离境两天后,采访见报,封面上有我的照片,文章标题带有一种罗马式的戏谑:“利廷回来了,拍完电影了,又离开了。” [1]

为了让一切显得更加真实,克莱门西娅·伊绍拉开着自己的车把我和弗朗奇送到普达韦尔机场,与我们洒泪吻别,表演很是出彩。虽然我们尽量高调离境,但抵抗组织仍暗中保护,假如我们出关时被捕,抵抗组织的安全部门会向外界发出告急信号。这么做首先是为了知晓,机场是否有针对我们的监控。其次,一旦事后警方追查,将发现我们留下的出境记录,会相信目标已经离境。

入境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使用了自己的合法护照,因为没必要在一个友好国家做违法的事。然而在移民局窗口前掏出护照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真护照上的照片是易装前拍摄的,看起来实在不像现在的我。我修过眉毛,秃顶面积也更宽了,还戴上了高度眼镜,很难辨认出是同一个人。别人也曾提醒过我,伪装成另一个身份和事后恢复本来身份一样困难,但在最应该琢磨这句忠告的时候,我却把它忘光了。所幸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移民官没认真端详我的脸,我才得以从这场理应扮演自己却不能自证的默剧中脱险。

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弗朗奇要依照我的指示跟艾丽电话沟通余下工作的众多细节,还要提取她从马德里汇来的一笔钱款,以支付最后的花销。我俩在那里分别,计划几天后在圣地亚哥再见。我在阿根廷境内搭飞机前往门多萨,为的是预先考察智利那一侧的安第斯山麓。经由一条没有严控关卡的通道,可以轻易从门多萨重返智利。我独自一人,背着一台16毫米轻型摄影机,徒步前往智利那一侧的山麓,拍完了一切所需的镜头。回程时搭乘了智利的警务巡逻车,司机很同情我这位不知该如何返回阿根廷的乌拉圭记者。

我从门多萨南下,前往边境城市巴里洛切。一艘衰朽的破船塞满了从阿根廷、乌拉圭和巴西来的游客,以及返程的智利人,从巴里洛切驶向智利边境。这条航路上是一派白得刺眼的极地风貌,冰川绝壁雄阔,海面怒涛涌起。到蒙特港的最后一段航程要乘坐渡轮,极地寒风从碎裂的玻璃窗吹进来,声似狼嚎。舱内没什么地方能抵御骇人的寒冷,也不提供吃喝,连一杯热咖啡、一口酒也喝不上,什么都没有。不过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倘若智利机场警方已经查验了我的出境记录,就很难想象次日我将再度入境,并且是从远在圣地亚哥一千公里以外的边境小城。

快抵达边防检查站时,渡轮上一个职员收取了不下三百本护照,只匆匆扫视一遍,没盖入境章。不过,智利人的护照要对照着严禁入境的流亡者名单一一核对,那份长长的名单就贴在边检人员眼前的墙上。持他国护照的旅客则走在畅行无阻的边境通道上,我也身在其列,一切进展顺利,直到走到两个边检人员跟前。这两个人喝令开箱检查,因为他们穿着厚厚的极地外套,我起先没认出他们是警察。我观察到这是一道彻底的检查,可并不担心,因为我确信自己箱子里没带任何与假身份不相符的东西。然而,箱子刚一掀开,一堆“吉卜赛女郎”牌香烟空盒就冒了出来,散落一地,许多纸盒上写满了拍摄笔记。

来智利时我带足了“吉卜赛女郎”牌香烟,够我抽上两个月的。但我不敢随手丢弃那些硬纸烟盒,烟盒个儿大,在智利很显眼,容易成为警方追踪的线索。工作时抽完一盒烟,我就把空盒塞进口袋,久而久之分藏得到处都是,主要原因是上面有拍摄笔记。有段时期,衣柜里的所有外套兜里都揣着空烟盒,床垫底下、旅行包里,空烟盒遍布,看起来简直像某种戏法,而我脑子里总在琢磨能安全摆脱这些烟盒的办法。我就此落入了一种荒诞的焦虑状态,仿佛囚犯挖掘逃生通道,却不知把土藏在哪儿。

每次我整理行李准备换酒店时,都会自问,该怎么处理空烟盒。最后,我想不出比塞进行李箱更简便的方法了,万一在烧毁烟盒时被人撞见,可比收藏烟盒更加百口莫辩。我曾想过在阿根廷摆脱它们,但事情进展节奏太快,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打开行李箱。等到在南方边境不得不开箱,我匆匆从地上捡起一个个空盒时,惊恐地瞥见警察死死盯着我,脸上满是惊讶和怀疑。

“全是空的。”我说。

他们当然不信。年轻点儿的警察忙着检查其他旅客,那位岁数大一些的一个接一个地查看烟盒,翻来覆去地端详,想弄懂某些笔记是什么意思。我突然灵光一现。

“有时候我会写几句短诗。”我说。

他继续一声不吭地检查,最后望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脸上揣测出什么线索,来解读空烟盒上高深莫测的奥秘。

“如果你想要,都送你。”我对他说。

“我要它们做什么?”他说。

于是,他帮我把烟盒收拢回箱子里,旋即检查后面的旅客去了。我当时犯糊涂,没想到应该当着警察的面把烟盒扔进垃圾桶,而是继续把它们留在身边度过余下的旅程。返回马德里后,我并没让艾丽将它们处理掉。我觉得自己跟这些空烟盒的联系太密切了,决定余生都把它们当作患难记忆的证物存留下来,放在怀旧的厨房中细细回味。

“为祖国的未来拍张照片吧”

荷兰组在蒙特港等我。选择蒙特港拍摄,不仅是因为难以言表的美景,还因为这一区域在智利近代史上具有特殊意义。这座城市是长期斗争的舞台。在爱德华多·弗雷政府时期,这里发生过一起异常残酷的镇压,造成执政联盟中的进步派脱离了政府。民主左派由此意识到,能否取得广泛的联合,不仅关乎自己阵营的命运,也牵系着整个国家的前途。自此,一场不可逆转的疾风骤雨般的巨变发生了,其高潮就是萨尔瓦多·阿连德当选为总统的时刻。

蒙特港拍摄完毕后,整个南方的拍摄计划也圆满结束了。荷兰组携带充足的素材取道巴里洛切,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将这批胶片带给身在马德里的艾丽;而我选择在一个怡人的夜晚,搭乘夜车只身前往塔尔卡。当晚没什么值得记录的,除了我把烤鸡原封不动地退回了餐车,因为鸡肉外皮太硬了,一刀也切不下去。在塔尔卡,我租了一辆车,驶向科尔查瓜谷地中央的圣费尔南多城。

在小城的武器广场上,任何一个地点、一棵树、围墙上的一块砖石,都能让我回想起童年。当然,除了这些,更令我怀旧的是小学的旧楼,我就是在那里学会了读写。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拍了些照片,或许可以在影片中穿插使用。广场上逐渐充满了上学的孩子们的欢闹声。有些孩子在相机前摆姿势,有些伸出手掌遮住镜头,一个小姑娘摆了几个舞蹈动作,姿势很专业,我情不自禁地请她在更合适的背景前再跳一遍。突然几个孩子坐到我身旁,对我说:

“为祖国的未来拍张照片吧。”

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我,因为它呼应了不久前我在“吉卜赛女郎”牌空烟盒上写下的一句话:“我敢断言,每个智利人都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许。”尤其是孩子们这一代,他们无从了解祖国与现今不同的另一个时代,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自身的命运满怀信念。

我跟智利摄制组约定,上午十一点半在游击队员桥边见面。我准时到达右岸,看到摄影机已在对岸架好。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四处弥漫着树丛间百里香的芬芳,在故乡,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气定神闲,流亡的痛楚也淡去了。此时,我已解掉另一个自己的领带,脱去英式西装,重新换上夹克和牛仔裤,还原成本来的我。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后的两天,我很庆幸我没刮胡子,重新长回的胡子是我恢复本来身份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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