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新年伊始,我们慢慢地了解对方,好像醒着住在一起了,我也找到了一个细微谨慎的声音,这样我可以让她听到但是不会吵醒她,她会用自然的身体语言回应我。但是她的精神状态是熟睡的。她一开始身体劳累,皮肤粗糙,现在心中内在的平静 正缓缓地美化她的外表,充实她的睡眠。我向她讲述了我的一生,向她朗读我周末专栏的文章稿子,毫无疑问,文章里只有她。
这个时期,我在她枕头上放着一对我母亲曾经佩戴过的绿宝石耳环。她在第二天晚上的“约会”戴上了它们,但是并没有熠熠生辉(译注:约会只是主人公自己的理解,地点在妓院房间里)。然后我重新送她一副更适合她皮肤颜色的耳环。我解释道:“我带来的第一对耳环与你的体型、你的头发都不大相称,而这对就很配。”但是在后两天晚上的“约会”中,她并没有佩戴它们,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尊重了我的建议。所以我明白她并不全听从我的命令,而是在等待让我开心的机会。那些天我已经非常适应那种家庭生活,我也没有继续在她身边裸睡,而是穿着用中国丝绸制作的睡衣。由于没有觅得为我宽衣的女人,这些睡衣老早压在了箱底,想不到现在竟能派上用场。
我开始为她诵读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在国外的人气比在法国国内高得多。这是第一本能在熟睡中使她开心的书,所以我只得接下来的两天内为她读完此书。然后我继续为她朗读夏尔-佩罗的童话故事,《神圣的历史》,还有儿童版的《一千零一夜》,在朗读这些故事的过程中,我发现她的睡眠深度会根据她对故事的兴趣而出现不同程度变化。当她真正进入熟睡阶段时,我就关上灯,然后抱着她一直睡到公鸡打鸣的清晨。【译注: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el prcipito de sat-exupéry),是二十世纪流传最广的童话小说,作者也颇具传奇色彩;charles-perrault;夏尔-佩罗是法国著名作家,格林童话之前他已经把很多欧洲童话名篇,包括《小红帽》《穿靴子的猫》《灰姑娘》《蓝胡子》《睡美人》等收入在他的《鹅妈妈的故事》中;《神圣的故事》 historia sagrada或sacred history,是关于宗教的故事集,有口头和书面两种,一般来说其故事只是为了灌输宗教信仰,用宗教原理解释一些自然现象,并不依靠史实改编;《一千零一夜》原版里面充斥着很多的淫秽篇章,甚至庸俗不堪,中译本,英译本等多为删节版,最新的原文全译版却可以见到这些,但是其中除了性和色,其中很多故事还是充满了艺术和想象,是优秀的民间文学作品。而儿童版肯定更加干净,纯洁,生动,有趣。】
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在她眼睑上轻轻吻了一下,某天晚上突然发生的事犹如天空中的一道闪光:她第一次笑了。而后,她不明原因地翻身过去,背朝我,恼怒的说:“是伊莎贝尔把蜗牛弄哭的。”我渴望能和她聊上几句,就用相同的口吻问道:“它们是谁的?”但她并没回答我。她的声音有平民的特征,好像并不属于她,而是某个处在她身体内的外人在说话。我心中疑虑的最后一丝阴影就此消失:我还是希望你熟睡着。
我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那个猫。它整天没有食欲,而且孤僻无比,在它习惯待的角落 头都不抬过了两天,当我想把它放入它的柳条筐时,这样可以让达米安娜替我带它去看看兽医,它的爪牙顿时冲我一顿乱舞。只有达米安娜才能收服它,她把猫盛入一个麻袋,猫只得不停地在袋中蹬脚以示抗议。一会后,她从兽医处打电话告诉我 这只猫已经“病入膏肓”,只有结果了它的性命,并需得到我的授权。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达米安娜答道:“因为它太老了。”我暴怒地认为他们是不是也想把我活生生的扔进烧猫的炉子中?我感到我手无寸铁的夹在两团火中:其一,我没有学会爱护我的猫,第二,我也不忍心只因它年老而下令杀掉它。手册中有提到这点吗?
这个事情真的很震惊,所以我为周日专栏写了一篇文章,题名套用了智利诗人聂鲁达诗篇中的一个诗名:猫是客厅中最小的老虎吗?(es el gato un re de salon?) 这篇关于猫的文章再掀波澜,读者们对此意见不同,分为两派。最终经过五天激烈讨论之后,得出的合理结论是为了大众的健康应该烧了此猫,但并不是因它的年老。(译注:聂鲁达,智利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母亲死后,我总是在睡觉时觉得某人要来碰我的那种恐惧而失眠。一天晚上我感觉到我母亲的抚摸,但是她的声音让我镇静下来:我可怜的儿子啊!(figlio io poveretto,意大利语)。某天清晨,我在德尔加蒂娜的房间中也想到了这事,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相信母亲已经来过了。但白高兴一场:那是暗处的罗萨-卡瓦尔加斯。她板着脸说:“穿上衣服跟我来,我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老鸨表情严峻的难以想象,因为在庭院的第一间客房内,妓院的一个重要客户死于匕首刺杀。杀人凶手已经逃跑。肥大,全裸的尸体像蒸鸡一般的白,穿着鞋子躺在血染的床上。我一进去就认出了他:是大银行家jb。他温文尔雅,和蔼可亲,衣着考究,这都很有名气,不过最出名的还是他家的简约风格。他脖子上有两处像嘴唇似的深紫色伤疤,腹部还有一道血流不止的大伤口。尸体还没有僵硬。除了他的伤口之外,还有一处让我印象深刻:他已经戴上了安全套,但从因死亡而萎缩的性器上面看,这套子显然未使用过。
罗萨-卡瓦尔加斯不知道他刚才与谁在一起,因为jb和我一样也拥有“走果园后门”的特权。她不排除jb的伴侣可能成了另一个人的猜想。老鸨唯一要我帮她做的就是给尸体穿衣。老鸨真的很沉稳,她觉得死个人对她来说就像做个菜一样简单,这我感到非常不安。我告诉她:“没有比给死人穿衣更难的事情了。”她回答道:“我做这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有人提着他,那么这事就很容易。”我指出道:“你想象下谁会相信 在一套完整的英国绅士服里面竟然裹着一个匕首切过的尸体。”
我替德尔加蒂娜感到担忧。老鸨对我说:“最好是你带上她走。”我的唾液都冻住了,回答道:“我宁愿先死。”老鸨察觉到了,然后没有掩饰她的藐视道:“你在发抖。”我答道:“那是为了她,不过只有半句真话。”我建议老鸨在旁人来之前就闪身。她说:“是的,你是记者,肯定没事。”我怀着特定的怨气答道:“你也不会有事,你是政府授权下的唯一逍遥法外者。”
我们这个城市以美好的自然环境和先天的良好治安而广受好评,但每年都会因一次丑恶和残忍的暗杀砸了这个招牌。但是这次不同,因为在官方新闻的大标题下,详情却少得可怜,只是淡淡地提到一个年轻的银行家在普拉多马尔(译注:pradoar,上文斯美娜那段也有此地名)公路上遭到袭击,而后不幸遇难。银行家没有任何敌人。官方公报推想出凶手是国内的难民,他们正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犯罪,这与城市居民的公民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政府已经批捕了五十多个嫌疑人。
我无比愤慨地找到法律记者,他是一位典型的二十年代记者,戴着绿色赛璐璐遮阳镜,袖口绑着橡皮绳,自负地预测事件。但他知道的线索实在有限,我谨慎无比地帮他补充了许多。在永恒,可靠的消息幽灵的协助下,我们两人满怀信心,动用四只手为头版的八专栏一则新闻(una noticia de ocho nas)写了五页稿纸。但是“九点钟的讨厌鬼”——新闻检审官却毫不犹豫地附上被释放的嫌疑犯声讨过多次的官方版本。于是我皱起悲伤的眉头去参加一个世纪来最值得怀疑,最多人参与的葬礼,这样可以净化我的良心。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为了知道 德尔加蒂娜最近过的怎么样,便打电话给罗萨-卡瓦尔加斯,但是她四天内没接我一个电话。第五天,我咬牙切齿地来到妓院,只是妓院门已经被封,但并不是被警察,而是被卫生部门所封。周围的群众没人知道其原委。没了德尔加蒂娜的消息后,我便激烈地,有时甚至荒谬地,令人咋舌地搜寻她。我花了几天时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观察那些年轻的骑车族,公园中灰尘阵阵,小男孩们正在往外表脱落的玻利瓦尔塑像像顶攀爬。年轻的姑娘们骑车时犹如母鹿一般美丽优雅,亦唾手可得,好似捉迷藏中随时准备被抓的猎物。当我感到希望渺茫时,我只好在博雷罗曲中寻求安慰。它们就像致命的药水:每一个词语都是德尔加蒂娜。以前写作时我经常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因为我总会在音乐花上更多的精力。而现在却反过来了:我只能在博雷罗音乐下才能写作。生活中到处是德尔加蒂娜。我那两个礼拜写的新闻稿都是密文情书的范本。编辑部主管被雪片般的读者回复弄得焦头烂额,于是要求我“适度恋爱”,而且提出我们应该想想该怎么安慰这些忠实读者的法子。
嘈杂的环境终于打乱了我精密的生活节奏。我以前都在五点钟起床,但是现在一直呆在黑暗的房间中想念着德尔加蒂娜,虚构她的生活。她叫她弟妹们起床,给他们穿上校服,然后喂他们吃早餐,这些都完成之后,她便骑着自行车横穿市区去工厂“服刑”——订纽扣。我惊奇的问自己:“她在订纽扣时会想些什么?会想我吗?她为了找到我也在搜找罗萨-卡瓦尔加斯吗?”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没有脱下那件技工外套,我也没有洗澡,没有刮脸,没有刷牙,就这样邋遢地过了一个礼拜。因为爱情的启示是每个人会在碰上自己“克星”的那天,他会为她整理,为她打扮,为她喷上香水,但对我来说这太迟了,我以前从未找到真爱。达米安娜看到我在早晨十点还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时,她相信我已病得不轻。我色迷迷地看着她,然后引诱她能和我一起裸着身体滚上几圈?她藐视道: “如果我说可以,您已经考虑过该怎么做吗?”
至此我才发现这痛苦腐蚀我的程度。在这年轻人的痛苦中,我甚至都不认识自己了。由于我要一直守着电话,所以我继续闭门不出。我在未挣脱掉痛苦的情况下继续写作,当第一声电话铃声响起时,我立即奔过去接听,因为我认为对方可能是罗萨-卡瓦尔加斯。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手中的事情,打个电话给老鸨,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后来我终于明白一点——电话真无情。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回家时碰到一只猫 正蜷缩着身体趴在门口的台阶上。它很脏,而且受过虐待,但是充满了令人怜悯的温顺。我抱它进屋,根据养猫手册,我肯定它是只病猫,然后我就按照手册上的指导悉心地照料它。一日,我正睡着午觉,突然心中有个好主意——可以用猫来指引我找到德尔加蒂娜的住处。我用一只购物袋 把猫带到了罗萨-卡瓦尔加斯的妓院门口,门上依旧贴着封条,也没有任何动过的迹象,但猫在袋子中拼命扭动,竟然真的挣脱了,它蹦上果园墙头,之后就消失在林子中。我懊恼地用拳头敲了几下大门,突然一个军人的声音答道,尽管门依旧关着:“谁?”“一个朋友,”我毫不示弱地说,“我是来找女主人的。”那声音答道:“这里没有女主人。”我继续说:“您至少给我开个门,好让我领回我的猫。”“没有猫。”我问道:“您是谁?”
那人说道:“小人物一个。”
我老早就知道:为爱情而死仅仅是诗意的许可而已。那个下午,当我孤独一人回家中,没有猫,没有她的陪伴,我证实了不仅他人可能会为爱而死,而且我自己,一个孤独的老头,也正慢慢地死于爱情。我还发觉反过来说也是正确的:我不会把悲痛中得到的喜悦同世界上任何事物做交换。我花了十五年多的时间,试着翻译莱奥帕尔蒂的诗歌,直到那个下午我才真正体验到里面的深意:哎,我啊!爱有多深,伤就有多重。(译注: leopardi,莱奥帕尔蒂,被认为继文学巨匠但丁,彼得拉克之后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散文家,语言学家,哲学家,浪漫悲观主义派)。
我穿着技工工作服,蓄着稀疏的胡子,酷似一幅精神不正常的样子(译注:犀利哥的造型),缓缓地进入报社。报社重新装修之后,有了玻璃的个人隔间,顶棚开了一个天窗,真像一家精神病诊所。安静而舒适的人工气候下,时刻诱使人们交头接耳,时时要求他们轻声走路。前厅挂着三位终身主管的油画肖像,形似已故的总督们,墙上还有很多名人访问参观报社时照片。偌大的主厅挂着一张我生日那天下午现有编辑部全体人员一起拍摄的巨大合影。我心里不由自主的比较着那些我三十岁时拍的照片,再次在惊恐中证实:人越老,照片中的他会比现实生活中更老。那个在我生日下午吻过我的秘书问我是否病了?我很高兴告诉她实情:“我得了相思病。” 但是她不信,说:“那人不是我,哎,真遗憾啊!”对她的赞美,我答复道:“你别这么快就下定论!”
法律记者从他的隔间中走出,大声喊道有两个无名年轻姑娘的尸体挺在停尸间中。我害怕地问道:“她们有几岁?”他回答道:“年轻姑娘。她们可能是被流氓政府迫害的内陆难民。”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说道:“形势正像血迹一般无声地侵害我们。”法律记者远远地喊道: “不是血迹,先生,是大便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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