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红岩 >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1/2)

目录

遍体鳞伤的龙光华,被抢救回来,已经好些日子了。战友们日夜轮流地看护着他,期待他的伤势好转。那天,许云峰和全体战友当场揭穿了敌人的阴谋,迫使奸狡的猩猩无法抵赖,不敢贸然填平水坑,禁闭战友。可是,敌人对政治犯的迫害,并没有停止;战友们的反抗,也正在继续和扩大。双方的斗争,还在相持不下。

全室战友把每餐的全部菜肴集中起来,也只有几十颗缺油少盐的葫豆,再加上敌人被迫送来的一点药物,都送给龙光华,也挽救不了年轻战士重伤的身体。他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更沉重了。

女牢把留给“监狱之花”——那是老许给那初生的婴儿取的名字——的半筒珍藏着的奶粉,送到楼七室来。龙光华神智清醒的时候,要求把奶粉送还女室,留给那失去了父母的“监狱之花”。在她出世以前的那次大雷雨之夜,她的父亲便牺牲了;而她的妈妈,又在她出生时,难产去世了。因此,龙光华无论伤势如何沉重,也不肯占用这婴儿的营养品。只是在他昏迷不醒时,同志们才能勉强把奶粉调上冷水灌他几口。

余新江默默地按着龙光华的手,他的脉博是这样微弱而又不规律地跳动着。他的脸稍稍朝向狱灯,在昏黄的灯光下,脸颊深深陷落下去,呈现出骷髅一般黯淡的惨白。

龙光华的手偶然无力地挥动一下,微张着眼睛,虚弱的喉音,吐出一个个不连贯的字:“弟兄们……进川……解放……全中国……”

龙光华昏迷不醒,发着呓语,时轻时重,时断时续。许多模糊的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几天来,都是如此。夜已深了,疲惫的余新江还不肯休息,守候着他,并且一次次地伏到他耳朵边,告诉着他:“开封、洛阳都解放了。刘邓大军正在南下!”

龙光华这时似乎清醒了些。他望着余新江,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过一会,眼睛又轻轻合上。他好像听到了战友的声音,又好像仅仅是从战友的动作中,感到了胜利的信息。

“告诉……首长……”

龙光华张了张嘴,恍恍惚惚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像在天花板上发现了什么,两只手虚弱地晃动着。

这时,守候了龙光华一整天的刘思扬,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又轻轻翻身坐起,不安地摸摸龙光华的前额,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焦虑:

“特务今天又没有送药来……”

余新江的目光,望了一下深夜里默默躺着的战友们,又转向刘思扬:

“这几天,大家都累极了,你也去休息吧。到了换班的时候,我叫醒你。”

刘思扬点点头,仍旧留在龙光华面前,没有走开。“明天,我们再和敌人斗争,非把龙光华送进医院不可!”“班长!班长!”龙光华嘴里突然清楚地吐出几个字:“听……山炮……我们的!”他一翻身,坐了起来,这阵异常的兴奋,使他苍白的险上竟出现了淡淡的红晕。余新江立刻伸手扶住他,让他躺卧下去。

“我们的……山炮……”龙光华喃喃地说着,又在倾听什么声音:“班长,你听……轰隆……轰隆……我们……解放军……”

刘思扬侧耳听了一阵,他也听到了一阵惯常听到的轰隆声,但那不是解放军的炮响,而是远处传来的,兵工厂试炮的轰鸣。虽然是龙光华昏迷中听错了,但谁也不愿说穿,宁肯让他怀着幸福的错觉而安眠。

“是……解放军!”龙光华睁大了深陷的眼睛,固执地说道,“山炮!我……听得出来……”

龙光华的大眼眶里,露出了昂奋的光彩。他注视着面前轮班守候的战友,挥了挥手,喘吁吁地说道:“我……好了……你们……去准备吧。”过一会,他又重复了一句:“你们……去准备迎接解放军呀!”

望着渐渐清醒转来的龙光华,又愉快地堕入睡梦中,不再说话了,刘思扬心里一块石头像落了下来。他轻轻地拉拉余新江的衣袖,耳语道:“他已经睡着了,你也休息一会儿。”

余新江看看龙光华,他真的蜷曲着身子,平静地睡了,仿佛这阵幻觉中的解放军的炮声,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于是,两个人默默地背靠着背坐着,由于连日以来的疲劳,不由自主地打起盹来,渐渐入睡了。

竹梆声沉重地敲过一遍,又一遍。牢房里的人们,都沉入了深深的梦乡。远处,敌人兵工厂日夜试炮的声响,继续传来,就象阵阵郁闷的雷鸣……不知过了多久,龙光华又一次从沉睡中被惊醒过来。耳边,正传来一阵阵响声:“轰——隆!”“轰——隆!”“轰——”

“山炮!”龙光华用力叫了一声,霍然坐了起来。渐渐地看到阵阵金光在眼前闪耀,接着,变成了无数红旗,在眼前飘舞。数不清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欢呼着,挥动着乌黑发亮的冲锋枪,从眼前冲过去。他完全忘记了集中营,忘记了躺在身边的苦难中的战友……“班长!……部队……来了!”龙光华猛然伸出激动的双手,站起来,奋身迎向前去:“指导员,指导员!”他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扑了上去。“指导员……给我……一支枪!”

狱灯闪动了一下,龙光华一动也不动地紧抓住牢门,他的头向上昂着,一只手伸向前方,像要抓住他渴望的武器……“梆梆梆!梆梆梆!”

余新江猛醒过来,一伸手,没有摸着躺在身边的龙光华,不由得吃了一惊。龙光华躺过的地方,空荡荡地没有人影。龙光华到哪里去了?

同时被惊醒的刘思扬,揉揉眼睛,朝门口一望,突然瞥见崛立着的一个高高的黑影:“龙光华怎么独自站在牢门口?”

余新江赶过去,伸手去搀扶时,龙光华纹丝不动。一只手紧抓住车门,一只手伸向前面,口微微张开,像没有喊完心里要说的话,一双永不瞑目的眼睛,凝望着远方……一汪热泪,从余新江的眼眶里簌簌滚下。

“龙光华,牺牲了!”

“牺牲了?”

一句话惊起了全牢房的人。

丁长发冲向前来,紧紧抱住龙光华僵硬的身体,含泪的目光中闪现出炽热的怒火。他把龙光华抱到牢房正中,轻轻放下。把他带血的军服上松开的扣子,一一扣上;使龙光华像生前一样,永远保持军人的仪容,把卷起的衣袖放了下来,让破烂的袖口,微微罩住他倔强的双手。余新江流着热泪,帮助丁长发做着这一切。丁长发又把手伸进他的衣袋,找出他保藏的遗物。在一个破纸包里,包着针和线。那一束束的棉线,是他生前从破袜子上拆下纱线搓成的。那根骨头磨成的针,在他生前也用过多次,已经磨得光滑犀利了。

贴胸的衣袋里,装着一小块硬东西。余新江小心地取了出来,是一颗红色的五角星。这颗晶亮的红星,同牢房的战友,谁也没有见过。他珍藏在胸口,珍藏在他的心间。“这颗红星,戴在他的帽檐上。”老大哥拿起红星,细看了一下,他确信,这是龙光华生前深藏在心里的愿望。

刘思扬默默地接过红星,放在龙光华留下的军帽上,便用那枚骨针穿上一根红线,噙着热泪,仔细地缝起来……灯光在墙上投射出一个轮廓清晰的黑影。

渣滓洞集中营中校看守所长,诡计多端的“猩猩”烦躁不安地把桌上摆的“今日事今日毕”的记事牌,推在一旁,抽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又抽出特别顾问亲手赠给他的“51”型派克金笔,象每天深夜监睡前一样,他想写下即将过去的这一天的日记。他只写下了月日,天气,手就停在日记本上,心情焦躁,写不下去。

正是送他钢笔那次,徐鹏飞亲自带他去见了特别顾问。在梅园的花园中,美国顾问一再嘱咐他,要用一切办法,迫使囚在集中营里的政治犯低头……特别顾问的指示,早已一一施行,可是政治犯里不但没有出现丝毫动摇、分化的迹象,相反,集中营里的秩序,一天比一天更难维持。徐鹏飞愤怒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眼前,这叫他分外为难。

好容易看准了机会,抓住龙光华来打击牢房里公开出现的反抗活动,可是结果呢。……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候,猩猩的目光漠然地落在前几天写下的日记上:停水多日,迄未动摇,填坑又受阻挡,奈何?一恍眼,“奈何”两个字晃荡了几下,蓦地又变成了一个难堪的场面:那个龙光华,从刑讯房里逃出去,在大庭广众中,当众揭底,全监狱的人都支持他……远处,传来一阵人声,什么事情又发生骚动?近些日子以来,这种骚动愈来愈多了。猩猩皱起眉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意外的事,便推开日记本,顺手从书堆中挑出几本书来。他把《总裁言论集》丢回书堆,准备仔细研读《监禁心理研究》,希望找出一点可供参考的东西。可是,闹嚷嚷的人声又轰起来了。

这时,正是龙光华牺牲的疆耗传到每间牢房的时候。

尖锐的喊声,杂乱的脚步声,使他再也不能继续坐在转椅上沉思了。他急切地奔到窗前,推开窗户,凝神聆听。

喊声很近,就在高墙的另一边,牢房里爆发了一阵急促的喧嚷。深更半夜,渣滓洞发生了在押人犯的激烈骚动!“死了个把人,大惊小怪干什么?”猫头鹰从窗前走过,不耐烦地朝看守们吼着:“抬走就是嘛!”听见看守们嗫嚅地回答:“报告……他们……不许抬走。”楼梯一阵响,猫头鹰气呼呼地朝那边奔去了。“抬走,抬出去埋了!”可是,回答猫头鹰横蛮喊声的,竟是斩钉截铁般的怒吼:“不讲清楚,不许抬走!”

猩猩骤然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更威严而强硬。一阵可怕的寂静,说明看守人员显然没有人敢跨进牢房,去抬走龙光华的遗体。

“你们要造反?再闹,全部枪毙!”猫头鹰的喉咙几乎要炸裂了。

“你们打死了人,要想掩盖罪行,这办不到!”“不准特务抬走龙光华!”

是谁在指使?竟敢大声忤气地喧哗。听声调完全不像平时的口气,一味高压,也许会把事情弄糟?

猩猩伫立在窗前,皱着眉头,他愈加不放心了,急忙推开了门。门外,巷道上光滑的青苔湿漉漉的。不知从何时起,天上飘起毛毛雨来。

“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来自牢房的吼声,象炸雷一样劈面飞来,猩猩蓦地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看守长就是头脑简单,只会动手动脚!仗着一点枪法,怎么能够应付这个千变万化的局势?猩猩不满地想着,猛然又听到一片高昂的吼声,完全打断了他的思路。“不许行凶!不许抬尸!”

“不准抬尸!不准……”

吼声四起,楼上楼下,还有女牢,像爆发的火山,吼声连成一片。受尽迫害和虐待的政治犯,发出了无法压制的愤怒的呐喊。楼上楼下,每间牢房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难道,难道几百个共产党,竟要突然发生暴动?

猩猩沉不住气了,赶快走进院坝,高声说道:“请各位安静下来,有事好好商量。”

吼声并未稍停,反而更高昂了:“反对虐待政治犯!”

“反对非人的迫害!”

猩猩一连退了几步,这才说道:“我保证以礼安葬死者,有事情大家派代表谈判……让看守人员把死者抬出来吧……”

“不讲清楚,不准抬尸!”

猩猩念头一转,立刻说道:“好!暂时就不抬吧。你们谁是代表?”

“我们楼七室全体都是代表!”

事情意外地复杂化了。整间牢房的人全都出来,怎好整治?他略微沉吟了一下,语调尽量缓和地说道:“时间不早了,大家稍安毋躁,明天请楼七室选派一两位代表和所方会商,秉公处理……”

猩猩懂得,这样的场合,最好不要久留,他说完话就转身,在不停的愤怒的呐喊声中,匆匆地溜走了。

回到办公室,刚刚坐定,猫头鹰又气冲冲地跑了进来。“依我,一枪一个,谁闹就宰了谁!”

“看守长,事情不这么简单吧?”猩猩缓缓地说:“处决人犯,可不是我们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弄得不稳当,我们倒要落个‘管理不善’的罪名。何况,那天许云峰一出来,我们就处境被动,加上现在又死了个龙光华……”

猩猩明显地感到,他自己象站在一个湍急的滩口,稍一不慎,就会被汹涌咆哮的激流冲倒,卷进可怕的漩涡。

“看守长,情况相当复杂,而且,而且对方正在气头上……”他看了看猫头鹰不满的神情,尽量憋住心头的烦躁,低声吩咐:“今晚上加上双岗,先看看再说。他们再嚷再叫,都别出面干涉。”

余新江和刘思扬默默地走着,肩并肩地穿过走廊,向地坝走去。

这时,渣滓洞除了临时增添的值班特务慌张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再没有一点声音。为了悼念被虐杀的战友龙光华,牢房里的一切活动和歌声都停止了。

签子门边,像朵朵乌云似的密布着无数张愤怒的面孔,正目送着派去和敌人谈判的代表。

余新江和刘思扬边走边想着老大哥在临走前的嘱托:“许云峰同志说:一定要坚持条件,公开追悼龙光华,打下敌人的气焰,改变敌我力量的对比,从根本上摧毁敌人的迫害和虐待!有全体战友的支持,提出的条件决不能让步。”想着这些话,他们挺身走进了猩猩的办公室。

猩猩十分戒备地站起来,一面让坐,一面故作惊诧地扫视他们,突然冷冰冰地问:“谁叫你们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刘思扬的嘴角抽动着,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余新江望着眼前这个横蛮无理,惯于装腔作势的敌人,气愤地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道:

“我们是代表,我们是渣滓洞所有牢房,全体被囚禁的伙伴的代表。我们坚决抗议你们的一切非人的折磨。坚决抗议你们非刑打死政治犯。我们代表全体政治犯来和你们谈判。”“你们要谈判?”猩猩态度十分横蛮,手在办公桌上一拍。“死了人我负责安葬,用不着谈判!”

“你当众答应谈判,现在又拒绝谈判,好吧……”余新江抗声说道:“我们向大家宣布,你们出尔反尔,拒绝谈判。”“慢点!”猩猩看见他们转身要走,立刻说:“有话慢慢谈呀!”

他挑战似的目光,突然转向刘思扬,大声地问:“你们的条件呢?”

“第一,白绸裹尸,用棺木礼葬龙光华。”刘思扬像有意和敌人较量一下眼力似的,大睁着眼,把仇恨和愤怒的眼光,对准猩猩,毫不犹豫地回答。

“嗬,还有第二?”

“第二,今后遇有重病号,一律送医院治疗。”“嗬,还有什么?”

“第三,废除一切非人的迫害和虐待,改善政治犯的生活待遇。”

“就是这些?”

“不,还有,第四,立即举行追悼会,公开追悼龙光华烈士。”

“追悼?”猩猩轻声复述着陌生而可怕的字。面孔冷冷地转向余新江的瞬间,挑战似的神情,又重新回到了他横蛮的脸上。“我不同意呢?”

余新江朗声答道:“绝食抗议!”

“绝食?”

“我们坚决绝食,直到你们接受全部条件。”

猩猩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竟会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这些条件,不仅将根本粉碎迫害政治犯的阴谋;公开追悼龙光华,更是无异于当众认罪!对着无言对答的特务,刘思扬追问道:“你们到底接不接受条件?”

“这算什么条件?”猩猩脸上浮着一片冷笑:“绝食?在中美合作所来这一套,我看是你们的冒失!如果真要异想天开,当然可以一试!”

“到底接不接受条件?”余新江和刘思扬,截断猩猩的话,同声问道。

“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个人十分同情你们的心境。死了人,一时感情冲动,这本是在所难免的……”

“到底接不接受?”刘思扬和余新江一点也不容含糊,大声追问着。

“你们要干甚么?”

“我们是大家的代表,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你要作明确的答复。”

猩猩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什么代表?”他突然厉声喝道:“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余新江冷冷一笑。

猩猩的手按在叫人铃上。全副武装的狗熊,一听铃声,提着大号铁镣,气势汹汹地奔进屋来。

“聚众要挟!煽动暴乱!首先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猩猩狞笑了一声“我还要看看,有谁胆敢在这里再闹什么谈判!钉上重镣!”

余新江和刘思扬,愤怒地扫视了一下哗啦啦拖着镣铐的敌人,挺身迎了过去。

余新江和刘思扬很快就被关进女牢旁边的那间名叫“中正室”的禁闭室去,但是,直到这时,他们仍然坚持着提出的条件,毫不让步。

谈判代表被拘禁的消息,立刻传遍每间牢房。出乎猩猩的意料,每间牢房都分外沉默。猩猩原想先走下这一步棋,好从对方的活动中抓住机会,寻找领头的人。现在,被拘禁的代表既不屈服,又没有新的人抛头露面,对方的棋路,他摸不透了,心里不禁暗暗担忧。

余新江打量着禁闭室的环境,忽然听到一阵阵刺耳的哨音。寻声望去,看见狗熊正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不住地吆喝着。一张粗糙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肿。高墙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的饭桶。可是,任它整齐地排列在那儿,却不见谁去触动一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