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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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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进兴站在旁边狞笑着,随手举起鞭子。胡浩不是共产党员,他写不出这种文件;而且也没有人能在这里写出中共中央的文件。当然是地下党从外边送进集中营来的,一定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找到狱内狱外的联系,否则,“中美合作所”竟成了共产党的世界!

皮鞭在空中抽得呼呼地响。他们决心从胡浩口中找出文件的来源。一下,又一下,血从破裂的肉体上流出来,淌到光滑的地板上。声音低沉下去,呻吟着,喃喃地断续地在空中萦绕:

“……我写的……我……写……的……”

冷水泼在血泊里,抓住头发,向上提,再提。

“问你是谁写的?”

“我。”

不断传来的拷打和惨叫,使人们在深夜里无法闭上眼睛。成岗和刘思扬忍受着内心的痛苦,从敌人的嚎叫声中,知道了事件的真相。那张纸条,正是他们从黄以声送来的报纸上抄下来的。虽然每天用过的报纸都秘密送还了黄以声,但是这张传到楼下的纸条,却在极度近视的胡浩手上,被敌人发现了。他们紧握着拳头,乌紫的指甲深深地捏进了手心。一想到那正在灌进胡浩肺里的辣椒汁,就感到一阵难忍的窒息,那种带血的火烧一样的呛咳,可以叫人几分钟内就停止呼吸。“胡浩是无辜的。”刘思扬痛苦地走近成岗:“我去承认,说是我带进来的。”

“你来的时候,公报尚未发表!”

窗外不断传来令人心悸的叫喊,烙铁烙在肉体上,像烙在每个人心上。

“你听,还在折磨胡浩!”刘思扬忍不住心中的难过,怒火喷射着:“我去承认,叫敌人枪毙我!”

“如果需要,该我去。”成岗拖着铁镣,在黑暗的牢房里蹒跚着。他不怕出面告诉敌人说:那张传单是自己写的。但是,这张《挺进报》是怎样传下楼的呢?坚持到底绝对不说!这,他做得到。但是这有多大用处?敌人不仅会用鞭子,他们也会用脑子。只要发现了真正的线索,通向楼下的秘密路线,楼下的同志,还有黄将军,都会一下子牵连进去。这是小事么?整个集体的全部暴露。

“你们怎么不睡觉?”一个特务突然走到窗前,大声问。“你们把人吵醒了!”

听着窗外的叫喊,看着昏黄光线下刘思扬痛苦的眼睛,成岗的思潮也象海浪般起伏不定,是的,他们会把胡浩摧残死的。怎么办呢?

“没有楼下的意见,我们决不能单独行动!”

“你说甚么?”刘思扬一惊,突然冷静下来。

“我们没有个人行动的权利。”

“个人行动?”刘思扬猛然坐直身子,大睁着眼睛。这句有力的话,启示了他,脸色急剧地变化着,冲动的感情迅速平静下来。心里开始冷静的考虑,意志和忍耐渐渐回到他的身上。

沉默了一阵,刘思扬在黑暗中紧紧抓住成岗的手,声音完全冷静下来。

“成岗,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出面。”

“我觉得,敌人的目的,不仅是要找到写纸条的人……”成岗侧耳听了听不断传来的叫声,又回到墙角坐下。“这一次,和对付你和我一样,一定是敌人早已安排好的计划的一部分,妄想从这里打开缺口,找寻我们党的组织。”

“但是,必须有人出面应付敌人,才能救出胡浩呀!”

……声音不断传来。敌人虽然从顽强的胡浩身上,榨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可是还在吆喝,声音放得更大,催促着搬来更多的刑具。特务故意让声浪传进每个人的耳膜。同时,又派出了那些狡猾而阴险的眼睛,跟在杨进兴身后,去搜寻每一个受不住内心痛苦的折磨,或者气愤得失常的人。

敌人决心继续挑衅——或者把胡浩摧残到死,或者是出现他们希望中的事情:共产党员不会让群众无辜地牺牲,他们会自己挺身出来承认一切的。

是的,共产党员不会让群众无辜地牺牲,他们会挺身而出,只要需要,就会有敢于自我牺牲保全组织的人挺身而出。

和成岗刘思扬的痛苦一样,全监狱除了老疯子毫无反应而外,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深沉的悲痛之中。原来把文件交给胡浩的楼下那个同志,不能眼看着胡浩受苦,他认为应该牺牲自己。可是,一直沉默着的,和他同室的齐晓轩忽然拉住了他,用平静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你没有必要,让我去。”

齐晓轩的声音里,有着冷静的判断和自信,显示出他早已经过周密的考虑,胸有成竹。他懂得,过早地出面,不但不能减轻胡浩的痛苦,反而会引起敌人的怀疑。但是现在,已经到了该出面的时候,从不断传来的,疯狂的嚎叫声中,可以听出敌人的焦躁不安了。他用眼睛阻止着激动的战友,慢慢站立起来。走到窗前,叫着特务:“我找所长。”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仿佛在他说出这句话以前,没有经过考虑,也不知道等待着他的这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早晨,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危险。

“那张纸条是我给胡浩的。”

杨进兴大睁着一对豺狼的眼睛,站在齐晓轩的面前,打量着突然出现的对手。

“走吧。”齐晓轩说着,伸手去推牢门。

“慢点,你等一等!”杨进兴有点不放心,最好先和所长研究一下。他知道,这一次,刑具不会有丝毫用处,对手,是个最难对付的人。

“所长!大鱼出来了!”杨进兴冲进所长办公室,兴冲冲地喊道:“齐晓轩站出来了!”他完全忘记了办公室里躺着昏迷了的胡浩。

陆清一时没有回答,却本能地一挥手,命令先把胡浩拖出去。

“齐晓轩?”陆清这才把烟头一丢:“不会是他!”

陆清不很相信杨进兴的话。因为齐晓轩是他们早已知道的对象。虽然他是个危险分子,但是长期监视中,从未发现他有任何可疑行动。他是故意站出来的。他的出面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人的活动,有意把事件引向一个错误的结论。“也可能是他。”杨进兴总觉得泄漏杨虎城的消息的事,应该和这张传单联系起来。他始终怀疑在刘思扬来以前,白公馆的政治犯就和地下党有着经常而且密切的联系。“齐晓轩算条大鱼。”陆清笑了笑。“既然自动跳出来,这就证明我们这一网下准了,已经围住了鱼群。赶快收回,可以捕到最大最多的鱼!”

陆清觉得这一次定能得手。狱中党组织、地下党组织,很快就要落在他手上。现在他需要立刻证实齐晓轩的假冒,然后更陷对方于极端被动。凿穿齐晓轩的漏洞,才有可能叫他从实招来,才能打开缺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出奇制胜。齐晓轩来到所长办公室。

“你要老老实实说。”陆清端坐在沙发上,用烟头指了指地板上的血迹。“看见了吧?”

齐晓轩微微一笑,从容地说道:“是我写的。”

“那么,你写几个字来看看。”陆清也微笑着、慢慢说。特务拿来了纸、铅笔,放在办公桌上。

在刚才过去的这一个钟头里,陆清和杨进兴已经想出了一套巧妙的办法。看共产党员用什么花样来和他们斗法!他们先要确定文件上的字是不是他的笔迹。

齐晓轩看了陆清一眼,走到桌边拿起了铅笔,坐下来,摊开白纸,但他又停下笔,要来了刀子,从容地把笔芯削得又尖、又细,然后,在白纸上沉着地写起来。

杨进兴站在齐晓轩背后,尖锐的眼光,注视着他每个细小的动作……齐晓轩移动铅笔,流利地写了几行仿宋字。“够了。”陆清说着,把齐晓轩刚写的纸,抓到眼前,仔细看了半晌,然后把它和原来那张破皱的纸条,一齐装进公文袋,交给旁边的一个特务。“马上送技术检验室研究。”

技术检验室是中美合作所的一个特殊机构。美国特务在这儿指导大批的特务技术人员,专门分析指纹、血迹、笔迹特征……齐晓轩的字迹将和成岗的字迹一道受到专门的检验。

……几个钟头以后,陆清收到了技术检验室送来的公文,拆开一看,是一张鉴定结论:“字迹相同……”

技术检验室得出这样的结论,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齐晓轩和几个最亲密的战友,关在相邻的囚房里,他们之间有着别人不知道的经常的联系。当成岗刚来的时候,就是他们通知楼上的成岗,使用那条早就存在的秘密通道,直到大搜查到临前,才把通向楼上的路线暂时割断,以免敌人查觉出来,使《挺进报》的事件牵连到楼上。过去,每一次《挺进报》传下楼来。他们看了之后,就马上把它毁掉,只用口头传达,一个告诉一个;只有那些重要文件,像二中全会文件,渡江命令……没有人愿意毁掉这些珍贵的党的文件,才秘密保存下来。但是他们还不放心,老早就叫成岗坚持用仿宋字体,而且去掉《挺进报》的刊头。还在《挺进报》刚刚发行的时候,齐晓轩和他的战友就研究过成岗写字的特征,一直学着他的字迹。多年的监狱生活,教会了他们预先防备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这一次,事情正发生在齐晓轩的牢房里,按照事前的约定,到了不可避免的时候,齐晓轩就挺身站了出来,保卫组织,保卫自己的同志。

特务对照了字迹,还有些半信半疑,再一次到牢房里来,仔细搜查了齐晓轩所有的东西,果然,在他的枕头里面,搜出一小截变色铅笔和几张破纸。

陆清冷笑着,掩盖不住胜利渐渐到手的骄傲:“说说看,这个东西是怎样送进来的?”

“外边的地下分子给你送进来的!”杨进兴狠狠地加上一句,“杨虎城的消息,就是你们透出去的!”

一边问着,一边拿起那张可怕的文件,递到齐晓轩眼前。陆清早已知道,即使是多年前的地委书记,齐晓轩本人仍然写不出这种内容的传单。

“说说看,地下党怎么和你们联系?”

此刻的陆清,注意力自然集中到齐晓轩身上。既然是他写的字迹,那就是说,文件是地下党送给他的,杨虎城的消息也是他走漏的。

齐晓轩轻微地摇了摇头,说出了一个特务完全没有想到的简单情节。他讲的是出乎敌人意料的事情。他说:不久以前,正是敌人忙着烧毁文件的那天,看守员都上楼搬档案去了,楼下只有一两个特务留下来巡逻,他在放风的时候,走到院坝里散步,偶然发现了管理室的门没有上锁,里面又没有人,于是,就走了进去,随意翻阅着报纸,为的是想看一看有没有释放政治犯的消息,不料在报纸上,发现了公开刊登的召开七届二中全会的消息……“哼,你说得好流利!”陆清又一次冷笑。

“怎么?你敢随便进我的管理室?”杨进兴大叫一声。脸色突然变得灰白,他发觉自己被牵连进去了,并且有重大的责任。

“没有锁门,当然可以进去。”齐晓轩坦然地回答了杨进兴。

忘记锁门的疏忽,在杨进兴确是常有的事。杨进兴忍不住声音发抖地狂吼起来:“决不可能!我们的报纸,会登你们共产党的消息?”“你们把报纸拿来翻翻看。”齐晓轩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的神情,他很清楚,成岗的消息,肯定是从黄以声的报纸上抄下来的。

敌人再一次冷笑,下命令搬来了一些报纸。

齐晓轩慢慢地翻阅着。前些时候,在“和谈”期间,国民党不能不装出一点“民主”的幌子,新闻检查偶尔放宽了一些,在一些民办的报纸上,也就时而出现几段“新华社”的消息。这些消息,常常被《挺进报》白宫版愉快地记录下来。齐晓轩耐心地读着报上那些大标题,他需要趁机记住更多的消息。

“还没有找到吗?根本没有登!”杨进兴得意地说。

“让他翻吧。”陆清嘴里咬着烟斗,冷冷地嘲讽。“你们看看这里。”齐晓轩最后才指了指一张报纸。报纸上的标题,清楚地印着:中共中央召开七届二中全会两个特务都吃了一惊。他们久久地望着报纸,完全没有想到齐晓轩竟这样简单地解决了他们的疑难。这些特务,平时是不大认真看报的,现在只好哑口无言。

齐晓轩从容地抬起眼睛,微微带笑地瞧着面前两张尴尬的脸。

“这是什么地方?你懂不懂所规?懂不懂进行‘奸匪煽动’的处置条例?”陆清威胁的声音里,带着空虚。“完全知道。”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恐惧,仍旧是齐晓轩惯用的平静而自然的声音。“这里是白公馆集中营。”

到这时候,齐晓轩更是无所畏惧,除了他个人的偶然活动而外,敌人不仅找不到党的活动,更无法追究是谁把杨虎城的消息送出去的事。敌人永远不会知道党的秘密。齐晓轩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旁边的窗口。窗外一片蓝天,几朵白云轻轻地浮在空中,缓缓飘动。随眼望着远处油绿的青山,齐晓轩的嘴唇动了一下:“告诉你们,我永远是共产党员。”

……陆清不断地抽着香烟,似睡非睡地躺在沙发上。地板上胡浩留下的血迹,已经扫除干净了。杨进兴心绪暴躁地在光滑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无心回答陆清问他的话。

写报告上报给特别顾问吧?杨进兴有点害怕,他是看守长、报纸却偏偏是他办公室里的,怎能卸脱这分责任?他担心按照“团体”的无情纪律,自己首先会受到“失职”的严厉处分。

陆清担心的事比他更多,也更重要:“管理不善”,陆清也有无法推诿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他难于相信已经作出的结论。是齐晓轩么?真是他那么偶然地干的么?字确实是他写的,报纸上也找到了消息的来源。陆清不能不勉强同意这结论的正确,但他决不甘心。

“是呀,所长,你和我都可能受到纪律处分。”杨进兴再也不像平常那么凶狠,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我,我看……”“明天早晨,你召集全体看守员训话,”陆清停了一停,才大声说道:“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这张纸条子的事情!”

“是!”杨进兴一听这活,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还有,”陆清从沙发上翻身坐正,点燃了又一支烟,降低了声音说:“和地下党的联系,必须继续追寻。我看刘思扬是最大的危险。”

“还有成岗!”

“成岗不算。”陆清知道顾问处早已反复研究、分析了成岗在注射时讲过的一切,他们认为注射诚实注射剂以后得到的材料,是绝对准确的,对美国科学的最新成就,谁也不应该怀疑。而成岗当时所讲的一切,都证明他在白公馆并无特殊活动。

“你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刘思扬身上……”陆清停了一下,谨慎地下定决心采取新的措施:“共军攻势猛烈,现在更要小心预防政治犯越狱,这是我们今后的主要任务。应该立刻调整牢房,把共产党集中起来,集中在几间牢房,设置双岗,加强看管。决不能像现在这样,楼上楼下,到处分散拘押。集中控制才好监视,才不会留给他们任意活动的余地,才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不过,”陆清放低了的声调里,隐藏着复杂的思虑;但头脑简单的杨进兴,没有看穿他的真实动机。所以他故意解释道:“作为一种手腕,在日常生活方面,不妨稍微放宽一些。过去,渣滓洞也是这样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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