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新学期(2/2)
“曲线救国地要把孩子生下来?……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嗯……”
“你虽然重考了一年,但也才十九岁,不是吗?”
“啊,上个星期刚满二十岁。”
“真的?那恭喜啦。”
“谢谢。”
仓持就是在二十岁生日那一天,得知阿久津唯怀孕了。
“二十岁,就成年了,算大人了。”
“算吧。”仓持说道。
讲到这里,两人都注意到自己偏离了话题。
“喂,你还没说,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世之介连忙把谈话拉回正题,却见仓持深深地垂下了头,“呼”地叹了一口气。“我接下来要说的是认真的,你听了以后不要笑哦。”仓持先替世之介打了一支预防针,然后语气平静地接下去说,“我只要在她面前,就会变得很有自信。其实,她并没有特别跟我说过什么,可是,她让我觉得,即便我这种人,也一定能有所作为。”
“你考虑结婚吗?”
“我的确不想分手,但要说到结婚还言之过早,毕竟上星期才过完二十岁成年礼……唉,既然有了就生吧,生下来也好啊。”
面对支支吾吾的仓持,世之介突然焦虑起来,他再次感受到手臂上有重量,那重量正是他在海岸边所怀抱的婴儿的体重。
“小婴儿可是很拼命的,拼命想要活下来。”
“哎?”
“反正你们两个要好好谈一谈,要开诚布公。”
“……啊,嗯。”
他们吃完,把餐盘送到回收台,一起离开学生餐厅,一路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走出校园,踏上外濠公园的散步道,朝车站走时,仓持先开口说道:“这么年轻就把以后要走的路都决定好了,是不是很愚蠢?”世之介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
“我撑得下去吗?”
“这要看你自己。不管你最后决定怎样,我都挺你到底。”
“世之介,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不正经、爱扯淡的人。说真的,本以为跟你讲完,你会云淡风轻地一笑置之,我也能暂时逃避,心里轻松一些。”
新生入学典礼那天,他们并肩走这条路回家,这不过是五个月以前的事。就是在这条路上,仓持说:“升上三年级以后,我想去参加早稻田的转学考。”
世之介在员工专用置物柜前换好制服,迅速到工作人员休息室报到。休息了一个月,再度回到职场的世之介,看到了几张新面孔,当然也看到了桑巴舞社的学长石田,他正坐在墙边的电视机前,认真地读赛马报纸。
“早安!”
“噢,你还活着啊?”
“活着啊,我只是趁暑假回了一趟老家而已。”
“你自从嘉年华会那一天昏死过去以后,就音信全无,我们都好担心哦。”
“是吗?那怎么都没有人跟我联络?”
“那是因为大家的脸皮都很薄。”
“脸皮薄的人才不敢穿那种衣服在大街上走呢。”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哎,又加薪啰。”
“真的吗?又加薪了?”
“所有人的时薪一律调高七十日元。”
“哇塞,我赚的钱该不会已经超过这附近的上班族了吧?”
“你说什么傻话啊?这附近的上班族一次奖金领下来,就是好几百万日元呢。反正打工就是打工,你要是被时薪的糖衣给骗了,不去找工作,到头来就是那样。”
石田用下巴指了指前面,原来是一看到本人,就会令人呼吸困难的主任。这位主任性情十分乖僻,听说连参加洛杉矶奥运女子马拉松比赛,即使摇摇晃晃还是奋力抵达终点的安德森—希斯 [14] ,他都能批评。
明天是周末,客房服务直到清晨都没有停过。一整夜下来,世之介不知道送了几次一瓶好几万日元的葡萄酒到客房。他还推着餐车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餐车上载的当然是比外头的价格贵十倍的餐点。一接到用餐完毕的电话,世之介就立刻赶到客房收拾餐具。绝大多数客人都会把餐盘、碗筷放在走廊上,有时候他会觉得客人叫餐并不是为了用餐,而只是想用刀叉把做好的料理弄得一塌糊涂,使食物变成大量的厨余,再让他用餐车送回厨房而已。
厨房的垃圾桶一下子就被残羹剩饭塞满,而这些残羹剩饭十分钟前都还是美味可口的料理。垃圾袋根本来不及换,世之介每次换垃圾袋就觉得自己在喂这家饭店吃饭,装食物残渣的垃圾袋好比饭店的胃袋,客人们吃剩的饭菜全被这栋盖在市中心的大楼吃了进去,大楼也就越长越高。某几个晚上,世之介还会听到这个大楼怪物的打嗝声。
清晨五点刚过,世之介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揉了揉厚重的眼皮,走出饭店。因为是星期六的早晨,亮晃晃的地铁站台好不热闹,到处都有昨晚不知到哪儿玩到现在的上班族男女,男的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油脂,女的妆都花了,个个神情疲惫。除了疲态,他们的脸上还有醉态,更有着一份意犹未尽。
世之介从地铁换搭私营铁路,一坐上座位就开始睡觉,一路睡到花小金井站,然后从花小金井站骑脚踏车回家。由于工作了一整夜,加上还得骑一大段路的关系,世之介老觉得家在远方呼唤他:“不用回来啊。”
虽然越骑越慢,他还是挤出全部力气,使劲踩着踏板沿花小金井大街北上。明天就是星期天了,只要回到家,就可以睡一整天,甚至可以睡到星期一。他在每天经过的十字路口左转,住处楼下的拉面店立马映入眼帘。说也奇怪,世之介觉得拉面店的附近不太一样,可是,招牌、景物等并没有任何改变,唯一不同的是拉面店前面停了一辆全黑的高级车。
祥子?
世之介当下一阵加速,果然看到祥子坐在后座,专心地织着毛线。
“祥子!”
世之介拼命敲车窗,祥子似乎吓了一跳,将手上的棒针挡在胸前。
“是我呀,我啊!”
祥子发觉敲窗的人是世之介,于是开始叽里呱啦说话,却没有摇下车窗。
“哎?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世之介比出开窗的手势,祥子这才摇下车窗,他终于听到祥子说:“……就是这样!”
“哎?什么?”
“真是的!我刚刚不是讲过了吗?”
“祥子,你刚刚在车子里面讲的话,我全部都听不见。”
“哎呀,我忘了……对不起哦。”
“怎、怎么了?你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小婴儿……”
“小婴儿……是海边那个小婴儿?”
“是的!那个小婴儿获救了。他后来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虽然有严重的脱水现象,幸亏救治得当,身体状况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被送到一个叫大村的保护中心,回到母亲的身边了。”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世之介几乎是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向祥子确认。从那天开始,祥子一定也是每天都过着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的日子,不然就是成天蒙着头睡,睡到日夜颠倒、不辨晨昏。祥子很快就感受到世之介的心情,她也哽咽着说:“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世之介先生,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祥子……”
“世之介先生……”
再也按捺不住的世之介一头钻进车窗,努力把上半身塞进车内,硬是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扑倒在他怀里的祥子。他的胸部正好抵住窗框,当然是痛得要命,但再怎么疼痛难当也敌不过雨过天晴的喜悦。
“你知道吗,我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担心、一直担心……”
“我也是。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一直担心、一直担心……”
祥子的眼泪已经溅湿了世之介的衬衫。
“祥子大小姐,您还是下车比较好。像现在这个姿势,横道先生可能撑不住。”
听到司机语气平静的建议,两人的身体总算是分开了。
祥子告诉世之介,自己虽然回到了东京,但一直无法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吃饭的时候,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小婴儿吃了没有;洗澡的时候,也在想小婴儿洗了没有。当然,最重要的是,小婴儿是不是还活在世上。想到这些,不管是在家中餐桌前,还是浴室里,就会开始号啕大哭。不过,祥子有一点和世之介不同,那就是她多了一份行动力。
世之介坐立难安的时候,他会选择遗忘,祥子刚好相反,她会拜托拥有坚实人脉的父亲打听消息。
根据祥子的父亲打听到的消息,世之介和祥子在海边所遇到的,是来自越南的海上难民。他们驾着船从越南的一个小港口出发,前前后后在海上漂流了三个星期,船上早已没有食物,也没有饮水,大家拼着最后一口气撑到世之介家乡附近的海岸,不过,也有人撑不下去死了。虽然有关部门还没有决定要让他们留在日本,还是送他们到第三国,但他们现下被收容在保护中心,衣食无缺,身体有异状的人也都得到了妥善的治疗。
听完祥子的叙述,世之介再次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
祥子接受司机的建议下车后,世之介带她到对面马路边的一家麦当劳。不过早晨七点的光景,店里已经有好几位母亲在叽里咕噜地交谈着,她们的孩子个个看起来都精力充沛,正在户外快乐地溜着滑梯。
“世之介先生,经过这次的事情,我才明白自己多么没用。”祥子望着窗外那群玩得不可开交的孩子幽幽说道。
世之介也看着那群穿得漂漂亮亮的孩子答道:“我还不是一样。”
上完贸易概论课,世之介仍然留在大教室里,用一双半闭半开的睡眼看着外面。虽然阳光还很刺眼,不过,从窗外钻进窗内的风送来了些许凉意。难得偷闲,此时此刻应该好好欣赏一下秋天的跫音才对,无奈饥肠辘辘,已经饿到无暇他顾,世之介只好背起书包离开教室。
他走下楼梯,打算到地下室的学生餐厅去祭五脏庙,背后忽然响起几近悲鸣的呼唤声:“啊!世之介,你果然在这里!”只见仓持三步并作两步狂奔下楼,差一点就跌倒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
世之介不记得自己跟仓持有约,不过,仓持的语气却显得十分愤慨。
“……你不是去上贸易概论了吗?手嶋说刚刚还在教室看到你,大概到学生餐厅去了,所以我就赶快跑来这里看看。”
“手嶋?”
仓持径顾着说了一大串之后,世之介问了他第一个问题。
“手嶋?啊,对,反正你不认识这个人啦……手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下来都没课了,可以借你一点时间吗?”
“我今天晚上有班,可以跟你到六点。”
仓持看了一下手表。
“还有两个小时,绰绰有余了。”
“你要跟我说阿久津唯的事吗?现、现在怎么样了?有结论了吗?”
“结论……大概是双方像两条平行线朝生下来的方向走吧。”
“平行线朝生下来的方向走?”
“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咖啡店也行,我请你。”
两人走出学校。一片枯叶飘呀飘,正巧落在世之介的头上。
结果,为了省咖啡钱,仓持带世之介到外濠公园的散步道,找了张可以俯瞰护城河的长椅坐了下来。途中经过自动售货机时,仓持硬要世之介选一样:“你要喝什么?别客气,自己挑。”世之介拗不过,一面说“那就芬达好了”,一面按下按键。
两人坐定之后,仓持劈头就说:“我想休学。”
“休学了以后呢?”世之介问道。
“我以前呢,觉得景气不错,想找一份听上去就很酷的工作,像是广告文案撰写人,或是助理。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找一份实在的工作更要紧……”
“阿久津唯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
“嗯……”
仓持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点头。世之介实在无法从他的表情去判断他的心境究竟如何。
“办不到就说办不到,不要逞强,不要意气用事啊。”
一直盯着小石子看的仓持听世之介这么一说,马上不同意地回道:“我没有意气用事……只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本来以为结婚啦怀孕啦,会发生得更戏剧性一些。”
“你们还不够戏剧性吗?”
“不,我的意思是……该怎么说呢……”
“你到底要说什么?”
“总之一句话,我觉得一切都太仓促了。像我这样的心情,能扮演好父亲的角色吗?一般来说,当爸爸不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吗?”
“对了,跟双方父母谈过了吗?”
“还没。”
仓持还在用脚踢着小石子。踢这些小石子有什么用呢?小石子也不可能给他指点迷津。不过,世之介其实跟这些小石子没两样,他也不知道该给仓持什么意见。
奶奶情况不佳 速回电 母
一大清早打完工、回到家,世之介就看到了这封电报。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正要开门,发现投信口夹了一个不曾见过的信封。他从来没有收过电报,因此心里极度恐慌,恐慌到连钥匙都还没有拿出来,就使劲想推门进去,后来赶紧伸手到背包里找钥匙,一掏出来就掉到地上,正要去捡,脚尖却不小心把它踢得老远。好不容易捡起钥匙插进钥匙孔里,门终于打开了,世之介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话筒就要拨号,但竟然忘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电报上头说的奶奶是母亲的妈妈,也就是世之介的外婆,一个人住在市区。说起这位外婆,大概是年轻时就在饭店工作的缘故,一点也不像生在明治时代的女性,她喜欢一切新鲜事物,一直走在时代的前端。世之介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九州岛开了第一家麦当劳,外婆马上带他去见见世面。他生病住院时,外婆也赶了趟时髦,叫了比萨店的外卖到病房,让他尝到人生中的第一口比萨。上次暑假回去,听说她身体硬朗如昔,世之介也就没有特别去看她。
世之介总算是想起了家里的电话号码。铃响后母亲接起电话说“喂,喂”。母亲没去医院而在家里,世之介判断这是一个好兆头。
“喂,喂,是我,是我!奶奶怎么了?喂,喂!”
“世之介?!你看到电报了?”
母亲的声音显得急促不安。
“看到了,所以我才打电话的呀。”
“啊,哦,对对对。我正要出门去医院,你今天赶得回来吗?”
“哎?今天?情况这么糟吗?”
“唉,嗯……不对不对,孩子他爸,不是那一个,要放在这个红色的袋子里!”
通过电话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一头母亲慌乱的心情。
“喂?喂喂?妈,你还在听吗?”
“总之,奶奶的情况很不好。我现在要去医院,你赶快回来就对了。有钱买机票吗?”
世之介还来不及回答,母亲就挂上了电话。看母亲连电话都没办法好好讲的慌张模样,世之介不难想象外婆的情况有多危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什么事情做起。首先要确保机票没问题,然后去银行取钱,接着简单收拾一下行李。世之介在脑海里定出应执行的步骤,可是,手上还一直握着话筒。
他想起四月要来东京之前去向外婆道别的时候,外婆称赞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奶奶的八个孙辈里面,奶奶最喜欢世之介了,虽然你这孩子老是少根筋,有点傻,可是一点都不贪心,很好很好。”
世之介乍听之下,不好意思地说:“谁说我不贪心?我想要讨奶奶欢心,得到奶奶的遗产。”这真是触霉头的话,但是外婆却笑呵呵地说:“你贪心的程度就只是想要奶奶的遗产而已,这样更讨人喜欢。”
世之介一回神,发现自己仍然紧紧握着话筒蹲在地上。眼前必须马上去做的事情多如牛毛,譬如订机票、收拾行李等等,然而一想到外婆的点点滴滴,手脚硬是不听使唤。
世之介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然后打电话给104问到了全日空的订票电话。就在他拨电话到全日空的时候,突然鼻头一酸,哽咽起来。
“对不起,我奶奶快死了。请问今天飞长崎的班机还有空位吗?”
对接电话的人来说,世之介实在是个不祥的客人。不过,接他电话的客服人员仍然以客为尊,十分亲切地替他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