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远山淡影 > 第一章

第一章(1/2)

目录

我们最终给小女儿取名叫妮基。这不是缩写,这是我和她父亲达成的妥协。真奇怪,是他想取一个日本名字,而我——或许是出于不愿想起过去的私心——反而坚持要英文名。他最终同意妮基这个名字,觉得还是有点东方的味道在里头。

妮基今年早些时候来看过我,四月的时候,那时天还很冷,细雨绵绵。也许她本打算多待几天,我不知道。但我住的乡下房子和房子里的安静让她不安,没多久,我就看出来她急着想回伦敦自己的生活中去。她不耐烦地听着我的古典唱片,随意地翻着一本本杂志。经常有她的电话,她大踏步走过地毯,瘦瘦的身材挤在紧紧的衣服里,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不让我听到她的谈话。五天后她离开。

直到来的第二天她才提起景子。那是一个灰暗的、刮着风的早晨,我们把沙发挪近窗户,看雨水落在花园里。

“你指望过我去吗?”她问。“我是说葬礼。”

“不,没有。我知道你不会来。”

“我真的很难过,听到她的死讯。我差点就来了。”

“我从不指望你会来。”

“别人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她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我那时觉得很丢脸。别人不会真的理解的,他们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姐妹之间应该是很亲近的,不是吗?你可能不太喜欢她们,可你还是和她们很亲近。但是我和她根本不是这样。我甚至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是啊,你很久没见到她了。”

“我只记得她是一个让我难受的人。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可是我真的很难过,听到她的消息。”

也许不单单是这里的安静驱使我女儿回伦敦去。虽然我们从来不长谈景子的死,但它从来挥之不去,在我们交谈时,时刻萦绕在我们的心头。

和妮基不同,景子是纯血统的日本人,不止一家报纸马上就发现了这个事实。英国人有一个奇特的想法,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好像无需多解释;因为这就是他们报导的全部内容:她是个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

那天晚上,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突然听到妮基在我身后问:“你在看什么呢,妈妈?”她坐在房间那头的长靠背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软皮书。

“我在想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

“在你……来英国之前认识的?”

“我在长崎时认识的,要是你指的是这个。”她还看着我,我就补充道,“很久以前了。在我认识你父亲之前很久。”

这下她好像满意了,嘟囔了句什么,继续看她的书。从很多方面来说,妮基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不仅仅是来看看景子死后我的情况;她是出于一种使命感来的。这几年,她开始欣赏起我过去的某些方面。她来是准备告诉我:事实仍旧如此,我不应后悔从前做的那些决定。简而言之,是来安慰我说我不应为景子的死负责。

如今我并不想多谈景子,多说无益。我在这里提起她只是因为这是今年四月妮基来我这里时的情形,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在这么多年后又想起了佐知子。我和佐知子并不很熟。事实上我们的友谊就只有几个星期,那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

那时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美国大兵还是和以前一样多——因为朝鲜半岛还在打仗——但是在长崎,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日子显得平静安详。空气中处处感觉到变化。

我和丈夫住在东边的城郊,离市中心有一小段电车的距离。旁边有一条河,我听说战前河边有一个小村庄。然而炸弹扔下来以后就只剩下烧焦的废墟。人们开始重建家园,不久,四栋混凝土大楼拔地而起,每栋有四十间左右的独立公寓。这四栋楼里,我们这一栋是最后建的,也宣告重建计划暂告一段落;公寓楼和小河之间是一片好几英亩废弃不用的空地,尽是污泥和臭水沟。很多人抱怨这会危害健康,确实,那里的污水很吓人。一年到头死水积满土坑,到了夏天还有让人受不了的蚊子。时不时看见有公务人员来丈量土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但是好几个月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这些公寓楼的住户都和我们相似——都是刚结婚的年轻夫妇,男人们在规模渐大的公司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很多公寓都是公司所有,然后以优惠的价格租给员工们。每间公寓都是一样的:榻榻米的地板,西式的浴室和厨房。房子不大,天气暖和一点时又不凉快,不过大家普遍感到心满意足。可是我记得公寓楼里又确实有一种临时过渡的感觉,好像我们都在等着有一天我们会搬到更好的房子里去。

一座小木屋在战争的炮火和政府的推土机中幸存下来。我从窗户就能看见木屋独自伫立在那片空地的尽头,就在河岸边上。是乡下常见的那种木屋子,斜斜的瓦屋顶都快碰到地面了。我不干活时经常站在窗前盯着它看。

从佐知子搬到那里受到的关注看来,我不是唯一一个盯着木屋看的人。有一天大家看到两个男的在那里忙活,大家议论着他们是不是政府的人。后来就听说有个女的带着她的小女儿住进了那里,我自己也看见过她们几次,看见她们小心翼翼地走过臭水坑。

我是在快夏天时——那时我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第一次看见那辆破旧的白色美国大车的,车子正跌跌撞撞地穿过空地朝河边开去。那时天已经快黑了,小屋后的最后几缕阳光滑过金属的车身。

后来一天下午,我在电车站听到两个女人在谈论刚搬进河边那间破房子的那个女人。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那天早上她跟那个女人说话,却受到了明显的冷落。听话的人也觉得新来的人似乎不是很友善——大概是傲慢。她们觉得那个女人至少有三十岁了,因为那个孩子至少十岁了。第一个女人说陌生人是东京腔,肯定不是长崎人。她们说了一会儿她的那个“美国朋友”,然后第一个女人又回头说这个陌生人早上是如何冷落她的。

如今我并不怀疑那时和我住在同一区的女人里有的也受了很多苦,也充满了痛苦、可怕的回忆。但是看着她们每天围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忙得团团转,那时的我很难相信——她们的生活也曾经历了战争的不幸和噩梦。我从来不想显得不友好,可是大概我也从来没有刻意努力显得友好。因为那时我还是想独自一人、不被打扰。

那天我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两个女人谈论佐知子。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电车站的情景。六月的雨季终于过去,天开始放晴,湿透了的砖头和水泥都开始变干。我们站在一座铁路桥上,山脚下铁路的一侧是鳞次栉比的屋顶,好像一座座房子从山坡上滚下来。越过这些房子,再过去一些,就是我们的公寓楼,像四根水泥柱子立在那里。当时我隐隐地同情佐知子,有时我远远地看着她,感觉她不太合群,而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的那种心情。

那年夏天我们成了朋友,至少有一小段时间她允许我介入她的私事。如今我已经记不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只记得一天下午,我在出公寓区的小路上看见她在我前头。我急忙走上前去,而佐知子不缓不慢地迈着步子。那时我们应该已经知道对方的名字,因为我记得我边往前走边叫她。

佐知子转过身站住、等我追上她。“什么事?”她问。

“找到你太好了,”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女儿,我出来时看见她在打架。就在水沟旁。”

“她在打架?”

“和另外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男的。看起来打得挺凶。”

“我知道了。”说完她继续往前走去。我跟在她的旁边。

“我不是想吓你,”我说,“可真的看起来打得挺凶。事实上我想我看到你女儿脸划伤了。”

“我知道了。”

“就在那里,空地边上。”

“你想他们还在打吗?”她继续往山上走。

“呃,我想不打了。我看见你女儿跑了。”

佐知子看着我,笑了笑。“你不习惯看小孩子打架?”

“呃,我想小孩子是会打架。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声。还有你看,我想你女儿不是要去上学。另外两个孩子继续往学校的方向走,而她却回河那边去了。”

佐知子没有回答,继续往山上走。

“其实,”我接着说,“我以前就想跟你说了。是这样的,最近我时常看见你的女儿。我在想,她是不是偶尔会逃学。”

小路在山顶上分岔了。佐知子停住脚步,转向我。

“谢谢你的关心,悦子,”她说,“你真好心。我肯定你会是一位好母亲。”

之前我和电车站的女人一样认为佐知子三十岁上下。然而也许是她略显年轻的身材骗了大家,她的脸远不止三十岁。她用一副觉得有点好笑的神情看着我,而她神情里的某些东西让我尴尬地笑了笑。

“很感激你这样来找我,”她又说道,“可是你瞧,我现在忙得很。我得到城里去。”

“知道了。我只是想最好来跟你说一声,没别的。”

她又用那副觉得好笑的神情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太谢谢你了。现在请原谅,我得到城里去了。”她欠了欠身,走向通往电车站的小路。

“只是她的脸划伤了,”我稍稍提高了声音,说。“而且河那边有些地方很危险。我想最好来跟你说一声。”

她再次转过身来,看着我。“你要是有空,悦子,”她说,“今天能帮我看一下女儿吗?我下午会回来。我肯定你们能处得来。”

“要是你希望如此,我不介意。我得说,你女儿看上去还很小,不能让她一整天自己一个人待着。”

“太谢谢你了,”佐知子再次说道,然后又笑了笑。“没错,我肯定你会是一位好母亲。”

和佐知子分开后,我走下山,穿过公寓区,很快回到了我们的公寓楼外,面对着那片空地。我没有看见小女孩,正打算进去,突然看见河边有动静。万里子刚才肯定是蹲下去了,因为现在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小小的身影穿过泥地。刚开始,我想忘了这整件事,回去干活。但是最后,我迈开步子向她走去,小心地避开水沟。

我印象那是我第一次跟万里子说话。所以很可能她那天早上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毕竟我对她来说是陌生人,她很有理由不相信我。要是我那时确实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那也只不过是对万里子的态度的自然反应。

那时雨季刚过去几个星期,河水还很高、很急。空地和河岸之间有一道陡坡,小女孩就站在坡底的泥地里,那里的土显然湿得多。万里子穿着一件普通的到膝盖的棉布连衣裙,剪得短短的头发让她的脸像个男孩子。她抬头看着站在泥土坡上头的我,没有笑容。

“你好,”我说,“我刚刚和你母亲说话。你肯定就是万里子吧。”

小女孩还是盯着我,没有吭声。之前我以为她的脸受伤了,现在看清楚那只是被土弄脏了。

“你怎么没去上学?”我问。

她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上学。”

“可小孩子应该上学。你不想去吗?”

“我不上学。”

“可你妈妈没有送你到这里的学校去吗?”

万里子没有回答。相反,她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我说。“你会掉到河里的。很滑。”

她还是站在坡底抬起头来瞪着我。我看见她的小鞋子躺在旁边的泥土里。她的脚丫子和鞋子一样陷在泥土里。

“我刚刚和你母亲说过话,”我说,亲切地笑了笑,“她说你可以到我家来等她。就在那里,那栋楼里。你可以来尝尝我昨天做的蛋糕。好不好,万里子?你还可以跟我说说你自己。”

万里子还是小心地看着我。然后,她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边弯下腰捡起鞋子。一开始我以为她这是要跟我走。可是她还是一直盯着我,我才明白她是抓住鞋子随时准备跑掉。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紧张地笑了笑,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有了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