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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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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怎么会后悔呢?”克朗肖反问道。

“这可是宿命论的调子。”

“人总抱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而且这种幻觉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也乐意接受它了。我总好像一个行动自由的人那样行动。可是一旦完成了行动之后,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所采取的行动,完全是永恒的宇宙间的各种力量共同促成的结果,我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它是不可避免的。因此,要是干了好事,我也不声称自己有什么功劳,而如果干了坏事,我也不接受任何责难。”

“我有点儿头晕。”

“来点威士忌吧。”克朗肖回答说,同时把酒瓶递给菲利普,“要想让头脑清醒一下,没有比喝这玩意儿更灵的了。要是你执意老喝啤酒,脑子就会变得愚钝。”

菲利普摇了摇头,克朗肖又接着说:

“你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但是不愿喝酒。神志清醒反倒阻碍我们之间的交谈。不过当我谈到好事和坏事的时候……”菲利普明白他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完全是依照传统的说法,并没有赋予什么特定的含义。我不愿对人类的行为划分等级,认为某些行为值得敬重,而另一些行为则会带来恶劣的名声。‘恶’与‘善’这两个字对我毫无意义。对任何行为,我既不称道赞扬,也不非难责备,而只是表示接受。我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我就是世界的中心。”

“但是世界上总还有另外一两个人吧。”菲利普表示反对说。

“我只代表自己说话。只有在我的活动受到别人限制时,我才知道他们的存在。就他们来说,每个人的周围也各有一个世界在不停地转动。每个人也都是他自身所在的宇宙的中心。我个人的能力大小,限定了我对他人的权利范围。只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才可以有所作为。我们喜欢群居交际,所以才生活在社会之中,而社会是靠力,也就是靠武力(即警察)和舆论的力量(即格朗迪太太[10])来维持的。于是你面前就出现了以社会为一方,而以个人为另一方的局面:各方都是力图自我保存的有机体。彼此展开力的较量。我孤身一人,只得接受社会现实,但也算不上怎么勉强,因为我身为一个弱者,纳了税就可以获得社会的保护,不受强者的欺压。不过我是迫不得已才服从社会的法律的。我不承认法律的正义性:我不懂得什么是正义,只知道什么是权力。当我为取得警察的保护而纳了税,并在保卫我的房屋田产不受侵犯的军队里服过兵役以后(如果我生活在一个实施征兵制的国家里),我就不再欠社会什么了。接下来,我就凭借自己巧妙的计谋来对付社会的力量。社会为了保全自身而制定了法律。如果我犯了法,社会就会把我投入监狱,或者将我处死。它有力量这样做,因而也就拥有了这项权利。如果我犯了法,我愿意接受国家的报复,但是我绝不会把这看作是对我的惩罚,也不会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社会用名誉、财富以及同胞们的好评来诱使我为它效劳,但我既不在乎同胞们的好评,也不把名誉放在眼里。我并无什么钱财,但日子依旧过得很好。”

[10] 格朗迪太太,原为英国剧作家托马斯·莫顿(1764—1838)所写喜剧《加速耕耘》中的人物。这位太太拘泥传统礼俗,爱说闲话,喜好挑剔苛求他人,引得邻居对她十分畏惧。后来格朗迪太太就成为“社会舆论”的代名词。

“可是,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一切不就马上崩溃瓦解了!”

“别的人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关心我自己。实际上,人类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获取酬劳才干事的,而他们干的事总会直接或间接地给我带来方便,我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我觉得你这么看问题,未免太自私了。”菲利普说。

“难道你认为人们做事竟有不出于自私的原因的?”

“是的。”

“那是不可能的。等你年纪稍微大一点,就会发现,要使世界成为一个可以忍受的生活场所,首先需要承认人类的自私是不可避免的。你要求别人忘我无私,要求别人应该为你牺牲他们的愿望,这种要求是相当荒谬的。他们为什么应该这样呢?人生在世都是为了自己。只有你承认了这一点,你才不会对同胞们有所奢求。他们不会使你失望,你也会更加宽容地看待他们。人在一生中所追求的无非就是一件事——欢乐。”

“不对,不对,不对!”菲利普喊道。

克朗肖咯咯地笑起来。

“我用了一个你的基督教精神认为具有贬义的词语,你就像一匹受惊的小马似的直立起来。你内心有个道德价值的等级体系;欢乐位于阶梯的最下面;你还有点兴奋地谈到自足、责任、慈善和坦诚。你把欢乐只看作感官方面的享受。那些可怜的奴隶创造了你所遵循的道德准则,对他们自己几乎无法享有的乐趣嗤之以鼻。如果我说的是幸福,而不是欢乐,你就不会如此吃惊了。幸福这个词儿听起来不那么令人震惊,而你的心也从伊壁鸠鲁[11]的猪圈进入了他的花园。但我仍然要说欢乐,因为我看出来,人们图的就是欢乐。我认为他们图的不是幸福。在你实施每一项善行时,其中都潜藏着欢乐。人之所以有所行动,是因为行动对他有好处。当这些行动对别人也有好处时,它们就被看作道德高尚的行动。如果他从施舍中得到欢乐,那么他就心地慈善;如果他从帮助别人中得到欢乐,那么他就乐于助人;如果他从为社会工作中得到欢乐,那么他就热心公益。可是你给叫花子两个便士,那是为了你个人的欢乐,正如我喝上另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是为了我个人的欢乐一样。我不像你那么虚伪,既不为我的欢乐自吹自擂,也不要你对它称许赞赏。”

[11] 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前270),希腊哲学家,发展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说和流射说,强调感性认识的作用,主张人生目的是追求幸福。

“可是人们往往做的不是他们想做的事,而是他们不想做的事,难道你就不知道这一点吗?”

“不。你提的这个问题相当傻气。你的意思是说,人们宁愿接受眼前的痛苦,也不愿接受眼前的欢乐。对你的这个问题表示异议,那就跟你提出这个问题一样傻气。显然,人们宁愿接受眼前的痛苦,也不愿接受眼前的欢乐,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期望将来得到更大的欢乐。欢乐往往虚幻不定,但人们在计算方面的错误可不能用作批驳这条规律的证据。你感到茫然不解,那是因为你无法消除欢乐只是感官方面的享受这种观念。可是,一个为国捐躯的人牺牲是因为他热爱这个国家,正如一个人吃酸白菜是因为他爱吃这种菜一样。这是宇宙的一条法则。如果人们宁愿遭受痛苦而不愿得到欢乐,如果出现这种可能,人类早就灭绝了。”

“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菲利普嚷道,“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去掉了责任,去掉了善与美,我们又何必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灿烂的东方来给我们提供答案了。”克朗肖微笑着说。

他朝店门口一指,只见两个流动小贩推开店门,随着一股冷风进了店堂。他们是地中海东部地区的人,专门兜售廉价地毯,各人的胳膊上都挽了一捆地毯。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咖啡馆里座无虚席。两个小贩在一张张餐桌间穿行而过。店堂里烟雾弥漫,空气浑浊,还夹着客人身上散发出的难闻的气味。他们似乎给店堂里增添了一股神秘的气氛。两人穿着欧洲人的破旧的衣服,薄薄的大衣上经纬毕露,但各人头上都戴着顶土耳其无檐毡帽。他们的脸冻得发青。一个是中年人,蓄着黑胡子;另一个是年纪大约十八岁的小伙子,满脸麻子,还瞎了一只眼。他们从克朗肖和菲利普身边走过。

“真主真伟大,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代言人。”克朗肖声音感人地说。

中年人走上前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样子就像一条习惯于挨揍的杂种狗。他斜着眼朝门口看了一下,鬼鬼祟祟而又动作麻利地亮出一幅色情画来。

“你是亚历山大[12]的商人马萨埃德·迪恩吗?要不,你是从遥远的巴格达带来这些货色的?哦,我的大叔,瞧那边那个独眼的小伙子,从他身上,我好像看到了山鲁佐德[13]给她的君主讲的三国王故事里的一个国王呢,是吗?”

[12] 亚历山大,埃及北部港口城市。

[13] 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叙述者苏丹新娘的名字,她以一夜复一夜给苏丹讲述有趣的故事而免于一死。

尽管克朗肖说的话,商贩一句也听不懂,他却笑得越发巴结,像个魔术师似的拿出一只檀香木盒。

“不,还是给我们看看东方织造的名贵织品吧,”克朗肖说,“因为我想用来说明一个道理,给我的故事增添几分趣味。”

东方人展开一幅红黄相间的桌布,上面的图案粗俗丑陋,古怪难看。

“三十五个法郎。”他说。

“哟,大叔,这块料子既不是出于撒马尔罕[14]的织工之手,也不是布哈拉[15]的染坊上的色。”

[14] 撒马尔罕,乌兹别克斯坦东部城市。

[15] 布哈拉,乌兹别克斯坦西部城市。

“二十五个法郎。”商贩谄媚地笑着说。

“它的产地是在穷边绝域,甚至可能是我的家乡伯明翰[16]的产品。”

[16] 伯明翰,英国英格兰中部城市。

“十五个法郎。”蓄着黑胡子的贩子奴颜婢膝地说。

“给我走吧,我的老弟,”克朗肖说,“但愿野驴在你姥姥的坟头撒尿!”

东方人收起脸上的笑容,夹着他的货物,不动声色地朝另一张餐桌走去。克朗肖转过脸来望着菲利普。

“你去过克吕尼博物馆[17]吗?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色调最为典雅的波斯地毯,图案复杂,绚烂多彩,真令人赏心悦目,惊叹不已,从中你可以看到东方的神秘玄妙和感官之美,看到哈菲兹[18]的玫瑰和欧玛尔[19]的酒杯。实际上,不久你还会看到更多的东西。刚才你问到究竟什么是人生的意义。去瞧瞧那些波斯地毯吧,总有一天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的。”

[17] 克吕尼博物馆,位于巴黎的拉丁区,实际系由两幢并排的建筑组成:建于公元1到3世纪的吕泰斯高卢与古罗马式公共浴池和建于15世纪末的克吕尼修士院。1843年,国家在此成立中世纪博物馆,藏品很大一部分来自热爱中世纪文化与艺术的亚历山大·杜索默拉尔。

[18] 哈菲兹(1325—1390),波斯诗人。

[19] 欧玛尔,即欧玛尔·海亚姆,见前第141页注1。

“你在故弄玄虚。”菲利普说。

“我喝醉了。”克朗肖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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