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2/2)
牧师噘起嘴来。这执事简直好像俾斯麦,一切都想由他来决定。他不喜欢那句经文。这似乎是对自己的批评非难。
“大概我不会用那句经文。我倒更喜欢这一句:主赐予的,主已取走。”
“噢,是吗?我总觉得这一句似乎缺少那么点儿感情。”
牧师尖刻地回敬了一句,而格雷夫斯先生答话时的口气,在那位鳏夫听来又显得过于专断霸道。要是连书写在亡妻墓碑上的经文,他都无法自己选择,那未免太过分了。谈话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话题转到教区事务上去了。菲利普跑到花园里去抽烟斗。他在长凳上坐下,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几天以后,牧师表示希望菲利普能在黑马厩镇再住几个星期。
“好的,这很合我的心意。”菲利普说。
“我想只要你待到九月份再回巴黎,就行了。”
菲利普没有回答。最近他老是想到富瓦内对他说的话,但仍然拿不定主意,因此不想谈到将来的事。如果他放弃学美术,自然是明智的,因为他深信自己不可能在这方面胜过别人。不幸的是,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别人会以为他是认输了,而他不想承认自己被击败了。他生性倔强,尽管心里隐约感到自己在某方面没有天赋,却偏要和命运抗争,要在这方面做出一点成绩。他可无法忍受自己遭到朋友们的嘲笑。为此,他本来很可能一时还不会采取明确的步骤,放弃学画,但是环境一变,他也突然就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了。他也像许多人那样,发现一过英吉利海峡,原来似乎至关重要的事情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早先觉得那么迷人、根本舍不得离开的生活,如今却显得愚蠢无聊。他对那儿的咖啡馆,对那些饭菜做得很糟的饭馆,对他们那伙人的寒酸潦倒的生活方式突然产生了厌恶的感觉。他再也不在乎朋友们对他会有什么看法了。能言善辩的克朗肖、正经体面的奥特太太、装腔作势的露丝·查利斯、争吵不休的劳森和克拉顿,所有这些人都叫他感到厌恶。他写信给劳森,请他把自己留在巴黎的行李物品都寄来。过了一个星期,东西来了。菲利普打开包裹取出油画时,发现自己竟能冷漠地审视自己的画作。他注意到了这一事实,觉得很有趣。他大伯急着想看看他的画。尽管当初菲利普渴望前往巴黎,曾受到他的激烈反对,但如今他相当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局面。牧师对巴黎学生的学习生活很感兴趣,老是向菲利普问起这方面的问题。实际上,他为自己的侄子感到有点自豪,因为菲利普成了一个画家。有人在场的时候,牧师总设法引菲利普开口说话。他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菲利普拿给他看的那几幅模特儿的习作。菲利普把自己画的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肖像放在牧师面前。
“你干吗要画他呢?”凯里先生问。
“噢,我需要个模特儿练笔。他的头部使我感兴趣。”
“你在这儿闲着也没什么事,干吗不给我画一张呢?”
“您坐着会感到腻烦的。”
“我想我会喜欢的。”
“咱们等等再看吧。”
菲利普被大伯的虚荣心给逗乐了。显然,他渴望菲利普能给他画幅像。这种不用花费一个子儿就能得到好处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不时做出暗示。他责怪菲利普懒惰,老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工作。后来他逢人便说菲利普要给自己画像了。最后遇到一个下雨天,吃过早饭,凯里先生对菲利普说:
“哎,今天上午,你动手给我画像怎么样?”菲利普放下手里正在看的书,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我已经放弃画画了。”他说。
“为什么?”他大伯惊讶地问。
“我觉得当个二流画家没有什么意思,而我断定自己不会有更大的成就。”
“你真叫我吃惊。你去巴黎之前,曾相当肯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天才。”
“我弄错了。”菲利普说。
“我本来以为既然你选定了哪一行,就会有那么点自尊心坚持下去。现在看来,你所缺乏的就是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
菲利普有一点气恼,大伯竟然没有看出他的这份决心凝聚了多大的勇气。
“滚石不生苔藓。”[1]牧师继续说。菲利普最讨厌这句谚语,因为在他看来,这句谚语没有什么意义。菲利普离开会计事务所之前,大伯跟他争论时嘴里就经常挂着这句谚语。现在,他的监护人显然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1] 英语谚语,意思是缺少恒心、经常改变职业的人不会有所建树。
“要知道,你已不是个孩子了,必须考虑过安定的生活了。最初你执意要当会计师,后来感到厌倦了,又想当画家,而现在,你居然又改变了主意,这说明……”
他犹豫了一会儿,想考虑这究竟说明了性格上的哪些缺陷,却被菲利普接着替他把这句话说完了。
“优柔寡断,缺乏能力,毫无远见,没有决心。”
牧师猛地抬起头,朝侄儿瞅了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菲利普脸色严肃,可他那双眼睛却亮闪闪的,惹得牧师大为恼火。菲利普不该这么玩世不恭。牧师觉得应该好好训斥他一顿。
“如今,你在金钱方面的事跟我一点没有关系了。你可以自己做主了。不过,你可别忘了,你的钱并不是永远花不完的,再说你不幸身患残疾,要养活自己,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菲利普眼下明白了,无论何时,只要哪个人对他发火,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提到他的跛足。他对整个人类的看法正是由下述事实所决定的:几乎没有哪个人能抵制诱·惑,不去触及人家的痛处。不过,菲利普现在经过锻炼,就算有人提到他的残疾,他也能照样不露声色。菲利普小时候动不动就脸红,为此深为苦恼,如今就连这一点他也能控制自如了。
“您说得对,”他回答说,“我在金钱方面的事跟您一点没有关系了。我可以自己做主了。”
“不管怎样,你得说句公道话,承认当初你执意要去学画,我表示反对没有错吧?”
“这一点我倒不那么清楚。我想,一个人与其在别人指点下规规矩矩地行事,还不如依靠自己的力量闯荡,出点差错,那样反能获得更多的教益。我已尽情放荡过一阵。现在我不反对找份工作安顿下来。”
“干哪一行呢?”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其实,他并没有拿定主意。他考虑过十来种职业。
“对你来说,最合适的职业就是干你父亲那一行,当个医生。”
“说也奇怪,我也正有这样的打算。”
在这么多的职业中,菲利普想到行医这一行,主要是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可以让人享受到更多的个人自由,而他过去在事务所的那段生活经历,也使他决心永远不再干任何与事务所有关的差事。但他刚才对牧师的答话,几乎是在无意当中脱口而出的,带有敏捷应对的性质。他以这种偶然的方式拿定了主意,自己也觉得很好玩儿。他当场决定在秋天就进他父亲以前的医院学习。
“那么,你在巴黎的那两年就算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这我也说不大清楚。这两年我过得很快·活,而且还学到了一两样本事。”
“什么本事?”
菲利普思索了一会儿,他的回答倒也不无几分想要惹恼对方的意味。
“我学会了看手,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过。我还学会了用天空作为背景来观察房屋和树木,而不是孤立地观察房屋和树木。我还明白了影子并不是黑色的,而是有颜色的。”
“大概你自以为很聪明吧,但我认为你轻狂无礼,相当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