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1/2)
星期六。那是菲利普答应女房东缴纳房租的日子。一个星期来,他一直期望出现什么转机,结果什么工作也没找到。他可从来没有陷入这样窘迫的境地,因而茫然不知所措。他心底里总觉得整个这件事是个荒谬绝伦的玩笑。他手头只剩下几个铜币,凡是用不着穿的衣服都被他卖掉了。他还有几本书和一两件零星什物,也许可以卖一两个先令。可是,女房东密切注意着他的一切活动,他生怕如果自己再从房间里拿走什么东西的话,会遭到女房东的阻截。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说自己付不出钱来,但他没有这样的勇气。眼下已是六月中旬,夜色很好,天气暖和。于是他决定在外过夜。他沿着切尔西长堤缓步朝前走,河面风平浪静,悄无声息。后来他走累了,便坐在一张长椅上打个盹儿。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蓦地惊醒过来。他梦见一个警察把他推醒,吩咐他继续往前走。但是他睁开眼睛,却发觉身旁并没有人。也不知为什么,他继续朝前走,最后来到奇齐克[1],在那儿又睡了一觉。长椅硬邦邦的,很不舒服,不久他就醒了。夜晚似乎十分漫长。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心里突然产生了悲苦的感觉,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他为自己竟在河堤上睡觉而感到害臊,觉得这件事似乎特别丢脸。黑暗中,他感到双颊火红发烫。他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也曾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在那些人中间,有军官、牧师,还有上过大学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排着长队等待慈善机构施舍热汤。自杀要比这样的境遇强多了,他可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劳森要是知道他陷入这种困境,肯定会帮助他的。为了维护自尊心而不去请求帮助,这种做法是荒唐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栽这么大的跟头。他总是尽力去做自己认为最好的事情,但如今一切都乱了套。他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并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自私,可他竟然陷入这种困境,事情似乎太不公平了。
[1] 奇齐克,伦敦西部的一个地区。
但是,一味空想又有什么用呢。他继续朝前走去。这时候天色放亮了,河流在寂静中显得风光旖旎,四周弥漫着清晨的神秘气氛。天气会十分晴朗,黎明时的天空灰白暗淡,没有一丝云彩。他感到极度疲乏,饥饿在啮噬着五脏六腑,但又不能坐着不动,因为他一直担心会受到警察的盘问,害怕蒙受那样的耻辱。他觉得身上很脏,希望能洗个澡。最后他来到汉普顿宫[2],感到要不吃点东西充饥,就会哭出声来。于是他选了一家价格低廉的餐馆走了进去。餐馆里弥漫着热腾腾的食物的气味,使他感到有点儿恶心。他本想吃些富于营养的食物,好在那天余下的时光里支撑下去,但一看见食物,就反胃想吐。他只喝了一杯茶,吃了几片涂黄油的面包。这会儿,他记起来这是星期天,他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他想到他们会吃的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可是他疲惫不堪,无法面对那个幸福、热闹的家庭。他心情阴郁,十分苦恼,只想独个儿待着。于是,他决定走进汉普顿宫内的花园,躺下来歇一会儿。他浑身骨头酸疼。也许他能找到一个水泵,可以洗洗脸和手,还可以喝上几口。他口渴得十分厉害。如今肚子填饱了,他又愉快地想起了鲜花、草地和枝叶茂盛的大树来了,觉得在那儿可以更好地思考今后的行动。他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点着了烟斗。为了节省,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限定自己抽上两斗烟。看到烟袋里还能装满烟丝,他相当欣慰。他不知道别人没有钱的时候是怎样打发日子的。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差不多已是正午时分。他想很快自己就得动身去伦敦,好在次日清晨赶到那儿去应征任何有点希望的招聘广告。菲利普想起了他的大伯,大伯曾告诉菲利普,在他死后会把手里仅有的一点点财产留给菲利普。这笔财产的数目究竟有多大,菲利普一无所知:顶多不过几百英镑罢了。他不知道能否从将来继承的这笔钱财中提取一点钱。这件事不经老头儿同意是做不成的,而大伯是永远不会同意的。
[2] 汉普顿宫,伦敦泰晤士河北岸里士满区的宫殿,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前备受青睐的皇室居住地,庭院内建有著名的“迷宫”。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到他死。”
菲利普计算起大伯的年龄来。那位黑马厩镇的教区牧师早过了七十岁,还患有慢性支气管炎。但许多老人都身患同样的疾病,却仍然漫无止境地活下去。不过在这期间,一定会发生什么情况。菲利普总觉得他的境况完全反常,人们处在他那特殊的地位是不会挨饿的。正因为他不愿相信他的这番经历是真的,所以也就没有完全绝望。他决定去向劳森借半个英镑。一整天,他都待在花园里,肚子饿了就抽上几口烟,不到动身前往伦敦的时候,他不打算去吃东西,因为那段路程很长,他得为走完这段路程而保持体力。天气转凉后,他才出发上路,走累了,就在路边的长椅上睡一会儿。一路上,他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打扰。到了维多利亚大街,他梳洗了一番,刮了刮脸,把自己收拾干净,接着喝了杯茶,吃了几片涂黄油的面包。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晨报上的广告栏。他朝下看去,目光停留在几家有名的商店“装饰织品部”招聘售货员的广告上。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颓丧,因为出于中产阶级的偏见,他觉得踏进商店去当售货员十分丢脸,但他耸了耸肩膀。说到底,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他决定去试一试。菲利普奇怪地感到自己每蒙受一次耻辱,甚至自己主动承受耻辱,似乎是在以此逼迫命运跟自己摊牌。他极为羞涩地在九点来到装饰织品部。这时,他发现已经有许多人赶在自己的前面到了。他们当中从十六岁的少年到四十岁的成年男子,各种年龄的人都有。有几个人在低声交谈,但大多数都默不作声。菲利普排到队伍里去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他听到有个男人说:
“我只盼早点得到我落选的消息,这样我好有时间到别处去找工作。”
站在身旁的那个人朝菲利普瞥了一眼,问道:
“你有什么经验吗?”
“没有。”菲利普说。
那个人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午饭以后,要是没有预约的话,就连小商号也是不会接待你的。”
菲利普望着那些店员,只见有的在悬挂摩擦轧光印花布和印花装饰布,还有的人呢,据他身边的那个人说,他们是在整理从乡间寄来的订货单。大约九点一刻的光景,进货员到了。菲利普听到队伍里有人告诉另一个人说这位就是吉本斯先生。吉本斯先生已到中年,又矮又胖,蓄着黑胡子,长着一头油光光的深色头发。他动作轻快,样子聪明。他头上戴了一顶丝绸帽子,身上穿了一件礼服大衣,翻领上别了朵绿叶簇拥着的洁白的天竺葵。他走进办公室,让门敞开着。那间办公室很小,角落里摆着一张美国式的有活动顶盖的书桌,此外,就是一个书架和一个柜子。站在门外的人望着吉本斯先生动作呆板地从大衣翻领上取下天竺葵,把它插到盛满水的墨水瓶里。上班戴花是违反规定的。
(这天上班时间,店员们为了讨好他们的上司,纷纷对那朵花表示赞赏。
“我还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花儿呢,”他们说,“总不会是你自己种的吧?”
“是我自己种的。”吉本斯先生笑着说,两只聪明的眼睛里充满了自豪的光芒。)
吉本斯先生脱下帽子,换下礼服大衣后,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随后又朝站在外面等着见他的那些人瞥了一眼。他微微弯了弯手指,做了个手势,于是站在队伍里的头一个人便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些人一个挨着一个从他面前走过,回答他的问题。他的问题十分简短,在发问的当儿,两眼紧盯着求职者的脸。
“年龄?经验?为什么不干原来的工作了?”
他毫无表情地听着别人的答话。轮到菲利普时,菲利普觉得吉本斯先生好奇地盯视着他。菲利普身上衣服整洁,裁剪得也还不错,显得有点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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