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妓女(2/2)
其他女孩很少和我说话,但我喜欢和她们在一起。我喜欢保持一致的感觉。学跳舞就像在学习有所归属。我能记住动作,做这些动作时,我能进入她们的大脑,与她们一同呼吸,一齐伸出双臂。有时我瞥一眼镜子,看见我们聚成团快速旋转的身体,无法立刻在人群中认出自己。身穿灰色t恤的我虽然像天鹅群中的一只家鹅,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一个群体,共同行动。
我们开始为圣诞演奏会进行排练,卡洛琳打电话给母亲讨论服装的事。“裙子有多长?”母亲说,“透明吗?不,这可不行。”我听见卡洛琳谈起舞蹈班里的其他女孩想穿什么。“塔拉不能穿那个。”母亲说,“如果别的女孩就要穿成那样,她就待在家里不去了。”
在卡洛琳打电话给母亲后的星期三,我提前几分钟到了杰伊老爹加油站。小班刚下课,到处是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头戴红色天鹅绒帽,裙子上闪烁着深红色亮片,欢蹦乱跳地找她们的母亲。我看着她们扭动着腰肢,蹦蹦跳跳地穿过走廊,纤细的腿上只穿着透明紧身连裤袜。我觉得她们看上去像小妓女。
班里的其他同学陆续来了。她们看到这些服装,立刻冲进工作室,想看看卡洛琳为她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服装。卡洛琳站在一个纸箱旁,箱子里装满了宽大的灰色运动衫。她开始分发。“这就是你们的服装!”她说。女孩们举起运动衫,扬起眉毛,难以置信。她们期待的是雪纺或缎带,而不是鲜果布衣 [10] 。为了让运动衫漂亮一些,卡洛琳在胸前缝上了镶有亮边的硕大的圣诞老人,但这只是让脏兮兮的棉布显得更脏。
母亲没有告诉爸爸演奏会的事,我也没有。我也没请他到场观看。我的某种本能在起作用,一种习得的直觉。演奏会那天,母亲告诉爸爸说我晚上“有点事儿”。爸爸问了很多问题,让母亲吃惊,几分钟后她承认,我是去参加一场演奏会。母亲向爸爸坦白我一直在跟着卡洛琳·莫伊尔上课,爸爸听了做了个鬼脸。我以为他又要开始大谈加州左派,结果他没有,而是拿起了外套。我们三个人朝汽车走去。
演奏会在教堂举行。所有人都来了,照相机不停闪烁,大大的摄像机红灯亮起。我在一间房里换上表演服(我也在那里上主日学校的课程)。别的女孩在开心地聊天;我套上运动衫,使劲把布料往下拉了几英寸。我们在舞台上排好队时,我还在往下拽衣服。
音乐从钢琴上的一个立体声音响中传出来。我们的脚跟随音乐,纷纷起舞。接下来我们该跳跃,向上伸展,旋转,我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我没有把手臂举过头顶,而是举到与肩膀齐平。其他女孩蹲下来拍打舞台时,我歪着身子;我们该侧手翻的时候,我摇摇摆摆,拒绝让运动衫在重力作用下褪到腿部以上。
音乐结束。离开舞台时,女孩们都对我怒目而视——我毁了整个节目——但我几乎没去看她们。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对我而言是真实的,那就是爸爸。我朝观众席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后面,舞台灯光反射在他的方框眼镜上。他表情僵硬而冷漠,但我能看出其中的愤怒。
开车回家路程只有一英里,可是感觉有一百英里。我坐在后座上,听父亲大喊大叫。母亲怎么能允许我如此公开地犯罪呢?这就是她一直向他隐瞒演奏会的原因吗?母亲听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双手往空中一摊,说她不知道演出服会如此不端庄。“我真生卡洛琳·莫伊尔的气!”她说。
我俯身向前望着母亲的脸,想让她看看我,回答我心里的疑问,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知道母亲并不生卡洛琳的气,因为她几天前见过这件运动衫。她甚至打电话给卡洛琳,感谢她挑选了一套我可以穿的衣服。母亲把头转向窗户。
我盯着爸爸后脑勺上的白发。他静静地坐着,听母亲继续骂卡洛琳,说这些服装多么令人震惊,多么下流。当我们在结冰的车道上颠簸前行时,爸爸点点头,对于母亲说的每个字不那么生气了。
那天晚上父亲都在滔滔不绝。他说卡洛琳的舞蹈班和公立学校一样,都是恶魔撒旦的诡计,因为它表里不一。它表面上教舞蹈,实际上却教人放荡不羁。撒旦很狡猾,爸爸说。他所谓的“跳舞”,不过是说服善良的摩门教徒,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像妓女一样在耶和华的圣殿中跳来跳去。最让爸爸生气的是:如此淫荡的表演竟然发生在教堂里。
把自己讲到精疲力竭之后,他上床睡觉了。我爬进被窝,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有人敲我的房门。是母亲。“我早该知道的,”她说,“我早该看清楚那个舞蹈班的真面目。”
在演奏会后,母亲一定是颇感内疚,因为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她努力寻找其他我能做的而父亲也不会禁止的事。她注意到我经常用泰勒的旧音箱听摩门教礼拜合唱团的音乐,于是开始给我找声乐老师。几周后老师找到了,她又花了几周时间说服那位老师教我。这些课程比舞蹈课贵多了,但是母亲用卖精油赚来的钱付了学费。
老师又高又瘦,修长的指甲掠过钢琴琴键时叮当作响。她先纠正我的仪态,拉着我脖后根的头发,让我收紧下巴,然后在地板上给我拉伸,踩我的肚子以加强横膈膜的力量。她非常重视平衡,经常拍打我的膝盖,提醒我站立时要挺拔有力。
几次课后,她宣布我可以在教堂唱歌了。已经安排好了,她说。那个星期天我要在教堂会众面前唱赞美诗。
日子过得很快,你越害怕某事,时间流逝得越快。周日早上,我站在布道台前,盯着下面人们的脸。有默娜和杰伊老爹,他们后面是玛丽和卡洛琳。他们看上去为我难过,似乎觉得我会出洋相。
母亲弹了序曲部分,音乐暂停,轮到我唱了。那一刻我本该思绪万千。也许我本该记起我的老师和她教授的技巧——挺胸抬头,腰背挺直,下巴收紧。可是我却想起了泰勒,想起我躺在他书桌旁的地毯上,盯着他穿着羊毛袜子的脚,聆听摩门教礼拜合唱团用颤音高歌的情景。他让我的脑海充满了合唱的声音,对我来说,这声音美妙至极,世上除了巴克峰,再没有什么能与之相媲美。
母亲的手指悬停在琴键上。这个停顿变得尴尬;教堂会众不自在地动了动。我想起那些声音,想起它们充满奇异的矛盾——想起它们使音符那样飘浮在空气之上,像暖风一样柔软,但又如此尖锐有力。我去内心深处寻求那些声音——它们就在那里。一切感觉那么自然,就好像我想出了那些声音,我用想的方式唱出了它们。但之前现实从未曾屈服于我的想法。
歌唱完了,我回到座位上。最后是祈祷仪式,之后人们朝我涌来。穿碎花裙子的女人微笑着和我握手,穿方格黑西装的男人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合唱团主管邀请我加入唱诗班,戴维斯兄弟请我为扶轮社 [11] 唱歌,主教——在摩门教中相当于牧师——说,他想请我在一场葬礼上唱歌。我答应了所有人的请求。
爸爸朝每个人微笑。因为看医生或者送孩子上学的问题,教堂里几乎所有人之前都被爸爸称为“异教徒”,但那天他似乎把加州左派和光明会抛诸脑后。他站在我旁边,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亲切地回应人们的赞美之词。“我们受神眷顾,”他不停地说,“非常有福。”杰伊老爹穿过教堂,在我们的座位前停下。他说我唱起歌来就像上帝的天使。爸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眼睛发亮,紧握杰伊老爹的手,就像两人是多年的老朋友。
我从未见过父亲的这一面,但之后又见了许多次——每次都是在我唱歌后。不管他在废料场工作了多久,不管他有多累,他都会开车翻山越岭去听我唱歌。不管他多么痛恨像杰伊老爹那样的人,只要那些人赞扬我的声音,爸爸就会把他与光明会的战斗搁置一边,不再充满仇恨,他说:“是的,上帝保佑我们,我们非常有福。”就好像我唱歌时,爸爸一时忘记了世界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它会使我堕落,忘记了我应该待在家里受到庇护。他想让人听见我的声音。
镇上的剧院正在上演一出戏剧,《安妮》,老师说,如果导演听了我唱歌,会让我当领唱。母亲提醒我不要抱太大希望,说我们负担不起每周四晚上开车十二英里进城去排练的费用,即使负担得起,爸爸也绝不会允许我一个人在城里,天知道我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不管怎样,我还是练习这些歌,因为我喜欢。一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唱“明天太阳会出来”,爸爸回到家吃晚饭。他嚼着肉饼,静静地听着。
“我会弄到钱的,”那天晚上上床睡觉时,他对母亲说,“你带她去参加试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