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2(1/2)
汉娜记住了她的话。那天晚上,以及以后许多年里的许多个晚上,她时常想起这一幕,每当触摸自己的喉咙,她都仿佛摸到那条早已消褪了的红线。当时,与其说是愤怒,莉迪亚看上去更像是焦虑,项链从她的指缝里垂下来,像一条死蛇;她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悲伤,好像是她自己做了错事,而不是汉娜。那条项链实际上是汉娜偷过的最后一样东西。然而这一刻,她和姐姐的最后一次谈话,将在很长时间里成为困扰她的谜题。
那天晚上,莉迪亚从她房间的保险柜里拿出一张纸片,内斯在上面写了接待他的那名哈佛学生的电话号码。晚饭后,等到詹姆斯回书房、玛丽琳走进客厅之后,她打开那张纸,拿起楼梯平台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六次才有人来接,从嘈杂的背景音判断,那边正在开派对。“找谁?”线路另一头的人问。他问到第二遍,莉迪亚才提高了声音说:“内森·李。访问的学生。内森·李。”几分钟过去了,长途话费在逐渐增加——虽然当电话账单送到的时候,詹姆斯已经崩溃,无心注意上面的数字。楼下,玛丽琳不停扳动电视的频道旋钮:《罗达》《六百万富翁》《昆西》,然后又是《罗达》。最后,终于,内斯接起电话。
“内斯,”莉迪亚说,“是我。”她惊讶地发觉,一听到内斯的声音,泪水竟然涌出了她的眼眶——他的声音比平常更低沉,更沙哑,好像感冒了一样。实际上,内斯现在已经喝掉了他人生中第一瓶啤酒的三分之一,整个房间在他眼中正散发出温暖的亮光。而他妹妹的声音——因为是长途线路而变得单调——像一把钝刀子,截断了那些闪光。
“什么事?”
“你没打电话。”
“什么?”
“你答应过要打的。”莉迪亚用握紧的拳头背面擦擦眼睛。
“你打电话就为了这个?”
“不,听着,内斯,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莉迪亚顿了顿,思考着该如何解释。背景音里此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如同冲击海岸的巨浪。
内斯叹了口气。“怎么了?妈妈抱怨你的家庭作业了吗?”他举起酒瓶放到嘴边,发现啤酒已经变暖了,尝起来索然无味,“等等,我猜猜。妈妈给你买了‘特别的礼物’,结果还是一本书。爸爸给你买了新连衣裙——不对,一条钻石项链——他希望你戴着它。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必须不停地说啊说啊说啊,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我猜得对吗?”
莉迪亚目瞪口呆地沉默了。内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们家的生活,包括那些专用的词汇,以及从来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一本书或者一件连衣裙,并非读物或衣物那么简单;父母越是关注你,对你的期望就越高,他们的关心像雪一样不断落到你的身上,最终把你压垮。虽然内斯的话没有说错,但是,这些词句被他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出来,听上去是那么的琐碎、淡漠和空洞。他似乎害怕别人会听到他们的交谈。她的哥哥已经彻底变成了陌生人。
“我得挂了。”他说。
“等等。等等,内斯,听着。”
“老天,我没时间听你说。”他愤慨地补充道,“你为什么不把你的问题告诉杰克呢?”
内斯那时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把听筒用力扣回叉簧之后,内疚如同气泡般涌上心头,不过,派对的热浪和噪音包围着他,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学校、父母以及他们的生活逼得他太紧,他只有抽身逃离。你可以不接他们的电话,撕掉他们的来信,假装他们不曾存在,以新的自我开启新的人生。这说到底是个物理上的距离问题,他想,带着一个尚未真正将自己从家庭中解放出来的人所拥有的盲目自信:不久,莉迪亚也会离家上大学;不久,她也会获得自由。他吞掉剩余的啤酒,去拿另一瓶。
家里,莉迪亚独自待在楼梯平台上,听到内斯挂断电话,她捧着听筒呆立了许久,曾经让她声音哽咽的泪水已经干了,对内斯燃起的怒火开始在她心里缓缓蔓延。他最后那句话回响在她耳边。“我没时间听你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不在乎她是否需要他,这个人说了伤害她的话。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会打自己妹妹耳光的人,一个会像内斯伤害她那样反过来报复他的人。“把你的问题告诉杰克。”
星期一早晨,她穿上最漂亮的连衣裙,脖子上有系带,印着红色的小花,这是她父亲去年秋天给她买的。“新学期,新气象。”他说。他们当时在买学习用品,詹姆斯在商店橱窗的模特身上看到这件衣服。詹姆斯喜欢给莉迪亚买模特身上展示的衣服,因为他觉得这意味着大家都爱穿它们。“最新款,对吗?在特殊场合,每个女孩都需要一件连衣裙。”然而莉迪亚看中的是不那么起眼的搭配:带兜帽的毛衣和条绒裤子,简洁的衬衫和喇叭裤。她知道这种连衣裙是用来穿着去约会的,但她不约会。她把这件衣服放在衣橱深处有好几个月了,但今天,她把它从衣架上拿下来。她仔细地梳理头发,让它们在额头中间分开,然后用一只红色发夹把一侧的头发固定好。她举着唇膏,用它的顶端描摹自己的唇线。
“你真漂亮,”吃早饭时,詹姆斯说,“像苏珊·戴伊。”莉迪亚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玛丽琳说:“莉迪亚,放学后回家不要太晚,内斯会回来吃晚饭。”这时她也没说话。詹姆斯戳戳她的酒窝——又开始逗她了——说:“现在,所有的男生都会围着你转。”她依然没说话。桌子对面的汉娜研究着姐姐的连衣裙、涂了唇膏的微笑,不由得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感觉它像绕在脖子上的蜘蛛网。“不要。”汉娜想说,但她并不清楚“不要干什么”。她只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阻止它的发生。莉迪亚走了之后,她握着勺子,把碗里湿透了的麦片捣成烂泥。
汉娜是对的。那天下午,在莉迪亚的建议下,杰克开车来到俯瞰全镇的制高点——波恩特,他们把车停在树荫里。在星期五的晚上,常会有五六辆车聚在这里,车窗慢慢被雾气笼罩,直到被一辆警车驱散开去。然而现在——在星期一的晴朗白天——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内斯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我想。”其实莉迪亚知道,内斯的飞机下午五点十九分会在克利夫兰的霍普金斯机场降落。他和他们的父亲将在六点半回家。她透过窗户望着镇中心第一联邦银行的钟楼:四点零五分。
“他不在家,你一定感到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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