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3(1/2)
穿过商店街,从街角那间同学家开的眼镜店右转,就是我熟悉的上学道路。有一条小溪从道路下方穿过,道路两侧的溪水在下雨时会水位高涨,漫到人行道上来。我们总喜欢背着书包穿着雨鞋,故意在桥上踏着水玩,现在想起来真是危险。就在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母亲突然哼起歌来。正是那首《蓝色灯光的横滨》。母亲的凉鞋踩着柏油路,在那脚步声的伴奏下,她的歌声显得特别哀伤。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那时完全不敢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她哼歌的背影,走在离她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我现在很想知道,母亲当时是用什么表情哼这首歌的。但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那歌声、凉鞋的脚步声,以及她白色的小腿。
关于音乐的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晚餐就这么结束了。
“喝完酒马上泡澡可对身体不好啊。”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忠告,早早进浴室去了。他可能一刻都不想多留,想赶快一个人独处吧。淳史开始在檐廊玩游戏机,那是他饭后的固定功课。结果,他后来连一口鳗鱼肝汤都没动。我在姐姐的房间躺下来休息。在厨房洗完碗盘的由香里进到房间来,在我身边坐下。
“刚刚妈不是说‘没问题,可以听’吗?”
我把从那时起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情讲给她听。
“我猜啊,她一定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常放那张唱片。你不觉得光想起来就有点毛毛的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想刚才母亲的表情,那就像是看着父亲狼狈的样子而暗自痛快似的。
“没觉得啊……”
由香里的答案出人意表。
“那也没什么不一般的吧。”
“是吗?”
我只坐起上半身,窥视着她的侧脸。
“任谁都有这种东西吧,想要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听的歌什么的。”
由香里看着前方说。嗯……但我还是没有完全被说服。
“是这样吗?”
“当然。”
由香里的回答充满了确定。
“所以你也有咯?”
她没有回答我,只静静地笑着。
“是什么?告诉我嘛。”
我凑近身子问她。
“秘——密。”
由香里仍然看着前方。我无奈地又在榻榻米上躺下。
“女人真可怕啊……”
“人啊,都是很可怕的。”
由香里终于将视线转向我。想必她也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边回想我不知道的回忆,一边听着歌然后跟唱吧。其实我对这件事本身并不会嫉妒。我们都各自活了三十几年不相干的人生,我当然是接受了这一切才会跟她在一起的。只是,当她可以那么若无其事地把这种事说出来的时候,我会觉得她在人生路上比我要老练许多。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了解女人这种生物吧。
把碗盘全部洗完后,母亲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桌子前织蕾丝。桌子上,阿睦捡来的百日红插在水杯中,在那下面也垫着蕾丝的杯垫。一定是母亲手工做的吧。我经过母亲身边,走到燃气灶前开了抽风机,点了根烟。
“现在应该有夜间赛吧?我在屋顶上装了这个,能看bs[ 44] 的。”
[44] 指卫星频道。
母亲没回头,但用双手比了一个大圆。看来不只是父亲,连母亲都以为我到现在还喜欢看棒球。
“不用了……”
我故意漫不经心地回答。
“最近的电视都没什么好看的,根本不好笑却一堆笑声。那是后来加上去的吧?”
“好像吧。”
我用很无所谓的态度敷衍她,然后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万円钞票,递到她脸旁。
“给你。”
她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只稍稍回了一下头。
“干什么?”
“买点你喜欢的东西吧。”
“哎哟。”母亲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能从儿子手上拿零用钱,真高兴啊……”
母亲抬头看我。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没有啦,因为每次都让你破费,所以……”
由于母亲表现得太过高兴,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内疚,只好说出那样像借口般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母亲零用钱。而且严格说来,那还不是我的钱。那天我现金不够,是由香里从她的皮包里拿出来给我的,真是丢人。母亲当然完全不知情,据说隔天早上还马上喜滋滋地打电话给姐姐跟她炫耀。母亲用那一万円买了一件淡紫色没什么品位的外套。“这是用你给我的钱买的哦。”过年回家时她还特意打开衣柜给我看。只是我一次都没有看见她穿过。“这是重要场合才穿的啊。”她对姐姐这么说过,也可能是想要等到某次跟我一起出门时再穿吧。只是那样的机会终究没有来临。母亲过世后,我处理了她的衣服。可直到最后,我都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件淡紫色外套。最终,我将它放进了母亲的棺材中。
就像相扑选手在土俵上领取悬赏金时一样 [45],她用手比作刀在钞票上切分比画了三下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中。
[45] 相扑选手赢得比赛,领取赏金的时候,依照习俗,都会用手刀在眼前垂直地画三次才领取赏金。据说那是在用手刀写一个“心”字,也有说那是为了向掌管胜利的三位神明表达感谢之意。
“到底叫什么来着……那个脸像肚脐的相扑选手……”
可能是在模仿的过程中想起来了吧,她又开始提傍晚的话题。
“你还在想啊?”
我惊讶地说。
“听说这种事放着不去想会变成老年痴呆啊……”
她边说着,又开始织蕾丝。
“若乃花?”
我去餐橱拿烟灰缸的时候随便猜了一个相扑选手的名字。
“不是。”
“北之富士?”
我拿着银色烟灰缸回到洗碗槽那里,像是参加猜谜游戏似的回答。
“那个不是很帅吗?不是他啦,我说的是长得更讨喜的那个……”
母亲把脸皱在一起给我看。
我看了一眼那张脸,觉得实在太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母亲也耸耸肩笑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织蕾丝。淳史还坐在檐廊玩着游戏。“那个……”我小声地向着母亲的背影说话。
“良雄……也差不多了吧?”
母亲没有停下动作。
“不要再叫他来了吧?”
“为什么?”
母亲平静地问。
“觉得有点可怜啊。来见我们,他也不好受吧……”
说实在的,我不想再看到那卑微的笑容了。我们一家人也很难在他面前表现得快乐自在,也没有必要继续这样的仪式了吧。
“所以我才要叫他来啊……”
母亲低声说。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岂能让他过了十来年就忘记啊?就是他害死纯平的……”
“又不是他……”我说到一半,母亲制止我,自己继续说下去。
“一样的。对做父母的来说都一样。没有人可以恨的话,就只能自己承受痛苦了。就算我们让那孩子一年痛苦个一次,也不至于会遭天谴吧……”
母亲用跟刚才相同的节奏动着编织针。她那粗粗的手指头,在日光灯下看起来就像是跟她无关的独立生命体,感觉有些诡异。
“所以,不论明年、后年,我都会叫他来的……”
刚才跪在玄关时那个微笑的表情,原来代表的是完全相反的意思。我察觉了这件事,感到毛骨悚然。
“你每年都是带着这种想法叫他来的吗?”
我的声音也许有些颤抖。
随后我说了句“太过分了”。与其说是对母亲的责难,更像是在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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