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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之二 · 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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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法官似的,煞有介事地问道。他小瞧我了,还以为我是个毛头小孩,而把自己当成审讯主任,想从我这里套些猥琐故事,借以排遣这寂寞无聊的秋夜。我当下看透他的心思,拼了命才忍住没笑出来。我知道,像这样的非正式审问我可以一概拒绝回答,但为了给这无聊的秋夜添加点乐趣,我表现出十足的“诚意”,装作深信不疑他就是审讯主任,并且对我的刑罚轻重裁决全在他一念之间,于是不痛不痒地敷衍陈述起来,以稍稍满足他那色眯眯的好奇心。

“嗯,情况我大致明白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也可以行个方便,酌情处理的。”

“谢谢您。请您多多关照。”

我的演技简直称得上出神入化。可惜,这不过是一次对我并无半点益处的全力演出。

天亮后,我被警察署长叫去。这次是正式审问。

敲开门,走进署长室,眼前是位肤色黝黑、感觉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署长。

“唷,是个帅哥嘛!这不是你的错,你妈生出你这么个帅哥来,是她的过错。”

听他突然这样一说,我心中顿觉一阵自怜,仿佛自己是个半边脸长满红痣、模样丑陋的残疾人。

这位像是柔道选手或剑道选手的署长,审问起来相当干脆利落,同那个值班的老警察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刨根问底的好色“审问”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审问结束后,署长一面誊写呈送检察署的材料,一面对我说:“身体不保重不行啊。你好像在咳血,是不是?”

那天早上,我莫名其妙地咳嗽起来。每次咳嗽,我就用手帕捂住嘴,结果手帕上沾满血迹,好像红色雪粒飘洒在上面似的。那不是喉咙里咳出来的血,而是昨晚我搔挤耳朵下面的小脓包流的血。但我突然间意识到,此事似乎不挑明对我更有利,于是我低头垂目,颇为感动似的应了声:“是。”

署长誊写完材料,对我说:“是否会起诉你由检察官决定。不过你最好还是给担保人打个电话或是发份电报,请他今天到横滨地方检察署跑一趟。你应该有监护人或担保人的吧?”

我想起以前经常出入父亲在东京的别墅、专爱溜须拍马的一名书画古董商,名叫涩田,身材矮胖,四十来岁还孑然独身,与我家是同乡,他便是我上学的担保人。那个男人的长相,特别是眼神,像极了一条比目鱼,所以父亲总称呼他为“比目鱼”,我也习惯一直这样叫他。

我向警察借来电话簿,查到“比目鱼”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打过去,请他跑一趟横滨地方检察署。“比目鱼”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简慢傲气,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喂!电话机最好马上消毒一下,他在吐血哩。”

我回到特别看护室,坐下来,署长大声向警察们吩咐的话随之传进我耳朵来。

正午刚过,我身上被缚着细麻绳,外面用外套遮掩着,一名年轻警察紧紧攥住细绳的另一端,两人一同搭乘电车前往横滨。

但我没有稍许的不安,倒觉得警察署的特别看护室,还有那名值班的老警察似乎都令人怀念。呜呼!我到底怎么了?被当作罪犯捆绑起来,反而松了口气,心情平静下来。即使此刻写下手记落笔记述,追忆当时的情景,仍然感觉轻松愉快。

然而,在当时颇值得怀念的记忆中,唯独有一处惨沮的败笔,直令我冷汗三斗、终生难忘。我坐在地方检察署里接受检察官的简单讯问。那名检察官年纪四十岁上下,沉稳干练(如果说自己还算长得相貌俊美,那肯定是带有淫邪之气的俊美,而那名检察官才称得上是充满正气的俊秀,散发着智慧和静心涵泳的气质),而且不像是个鼠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也放松了戒慎,心不在焉地陈述着。这时突然又咳嗽起来,我从袖兜中取出手帕,无意中瞥见上面的血迹,竟一时动起卑鄙的心计来,心想咳嗽或许能派上用场,于是我又夸张地加上两声假咳,然后用手帕掩着嘴,朝检察官瞄了一眼。就在此时,他露出沉稳的微笑问道:“是真的咳嗽吗?”

我登时冷汗直冒。不止如此,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旧感觉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曾戳着我的后背,说我故意耍招,将我一脚踢落地狱深渊。而此刻我的惊慌,毫不夸张地说,较之当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件事,是我平生演技中的大败笔。有时我甚至想,与其被检察官不动声色地侮辱,不如被他宣判十年有期徒刑。

最后我被判免于起诉。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反而心情沮丧,我坐在检察署休息室的长椅上,等候担保人“比目鱼”的到来。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可以望见满是落霞的天空,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朝天际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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