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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之三 · 二 · 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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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死。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去死。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样做,都是徒劳的,只会丑上加丑,避了坑反而落了井。我已不配奢望骑自行车去瀑布游玩之类的事情,唯有在污秽的罪恶上不断堆叠卑劣的罪恶,让苦恼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我想死,我只有死路一条,苟活下去便是万恶之根源。——尽管我仿佛钻进了牛角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这种念头,却依旧身不由己地频频往返于公寓与药房之间,活脱脱一副半狂半疯的模样。

无论我怎样拼命工作,由于药物用量也随之增大,积欠的药费已经高得吓人。老板娘每次看到我就会眼中泛泪,我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地狱。

我想到一个挣脱出地狱的最后手段。假使连这个方法也归于失败的话,我便只有勒颈上吊一条路了。我想赌一赌看这世上神明是否真的存在,于是抱定决心,洋洋洒洒写了封长信寄给老家的父亲,向他告白,坦承自己的所有实情(有关女人的事,终究还是无法落笔)。

不想结果更惨,我引颈期盼,左等右等却一直杳无音信。焦灼与不安反而更使我加大了用药剂量。

今夜,索性一口气注射十针,然后跳进大河里,一了百了——就在我暗下决意的那天下午,“比目鱼”就像凭借恶魔的直觉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咳血了?”

堀木盘腿坐在我面前,问我。他脸上荡漾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柔情的微笑。那温煦柔善的微笑使我既感激又兴奋,我情不自禁地背过脸潸然泪下。仅仅因为他那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击败,然后便被强行从这人世间沉埋。

我被送上汽车。你必须先得住院治疗,后续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办就是了——“比目鱼”用平静的口吻规劝我(那口吻平静得我甚至想用“慈悲满怀”来形容)。我俨然像一个毫无意志、毫无判断力的人,只知道嘤嘤啜泣,最终还是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们两人的安排。连同由子在内,我们四人坐在汽车上颠簸了许久,直到四周天色有些昏暗的时候,才抵达一座位于森林中的大医院门口。

我以为这是一所结核病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名年轻医生极为温柔而周到的检查,然后他略带腼腆地微笑着对我说:

“好了,你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

“比目鱼”、堀木和由子撇下我一个人回去了。走之前由子递给我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又一声不响从腰带间取出注射器和没有用完的药塞给我。看来她还真的以为那是强精提欲的激素呢。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绝对是一件难得的事。说是我生平以来唯一的一次拒绝别人的劝诱,也一点不为过。我的不幸,是因为没有拒绝的能力,因此一旦别人劝诱,我便觉得假如拒绝的话,会在对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都留下一道显而易见、永远也无法修补的裂痕。我已习惯畏服于这种恐惧。但当时,我却极其自然地拒绝了曾经令我疯狂渴求的吗啡,或许是被由子那种“如神明般的无知”打动了吧。那一瞬间,我应该已经摆脱掉毒瘾的纠缠了吧?

很快,我被那名挂着腼腆微笑的年轻医生领着,进入一栋病房,随即大门被哐啷一声上了锁。这里是疯人院。

“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我在服用巴比妥后说出来的愚痴的呓语竟然奇妙地变成了现实。这栋病房里全都是男性精神病患者,连看护也是男的,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我非但是一个罪人,还成了一个疯子。不,我绝对没有发疯!即使是瞬间片刻,我也不曾疯过。但是,听说所有疯子都会这样说自己的。换句话说,凡是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是疯子,而没被关进来的则是正常人。

我问神明:难道不抵抗也是罪过吗?

面对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感激涕零,失去了判断,毫无反抗,坐上汽车被带进这里,从而变成了一个疯子。即使从这里出去,我还是会被人在额头烙上“疯子”的印记,不,是“废人”的印记。

我已丧失做人的资格。

我已经彻底变成一个非人了。

进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初夏时节,从镶有铁格子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医院庭院的小池塘里摇曳着红色的睡莲。过了三个月,庭院里的波斯菊开始绽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时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前来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惯有的那种一本正经又略带紧张的口吻告诉我,父亲上个月月底因患胃溃疡过世了,我们对你的事情既往不咎,也不会让你为生活操心费神,你什么事不做也可以,不过前提条件是你必须离开东京,尽管你可能会有些眷恋不舍,但你还是得到乡下去疗养,你在东京惹出来的祸,涩田先生应该帮你都了结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惦记。

蓦地,故乡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

真是一个废人。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我变得越发窝囊了。父亲已经不在了,那个一刻也不曾离开我心田、既熟悉又可怕的存在,已经倏尔消失了,我感觉自己那装满苦恼的心壶也登时变得空空荡荡的。我甚至心想,自己之前那苦恼的心壶之所以如此沉重,莫非都是由于父亲的缘故?想到此,我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甚至连苦恼的能力也丧失殆尽。

大哥不折不扣履行了对我的诺言。从我出生长大的小镇搭乘火车南下四五个小时,有一个在东北地区非常少见的温暖似春的海滨温泉乡。大哥买下了村边的一处茅屋,房间倒不少,共有五间,不过已经老旧不堪,墙面剥落,柱子也被虫蛀了,几乎无法修缮。大哥把它送给我,还外带一个年近六十、长着一头红发的丑女人给我做帮佣。

那以后又过去了三年的光阴。

其间,我数次遭到那个名叫阿哲的老女佣方式古怪的侵犯,有时也会发生像夫妻吵架似的事情。我的肺病时好时坏,身体则忽胖忽瘦,甚至还咳出血痰。昨天我叫阿哲去村里的药铺买点安眠药卡莫丁,结果她买回来一盒与我平时服用的药盒形状不太一样的卡莫丁,对此我也没有特别留意,睡前我吞了十片,却仍旧无法入睡。正当我心里纳闷时,肚子开始七上八下的,急忙跑进便所,结果是狂泻不止,之后又接连去了三趟便所。我觉得好生奇怪,仔细看了看药盒,原来是一种名叫“海诺莫丁”的强力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肚子上放了只热水袋,忍不住想对阿哲发一通牢骚:

“喂,这不是卡莫丁,而是海诺莫丁呀!”

刚欲开口,就嘿嘿笑了出来。

“废人”,这倒似乎像是一个喜剧名词。本想助眠,却误吃了泻药,而泻药的名字则叫作海诺莫丁。

如今的我,算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在这个我有生以来仿佛置身十八层地狱般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其中的人类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唯此而已。

一切都将过去。

我今年才将满二十七岁,但由于满头白发的缘故,人们大都以为我已经四十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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