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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三章 明知不可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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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乔神色一滞,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又四下里瞧了瞧,最后看向儿子:“哪里显灵了”

“方才我说着话就感到背后阴风阵阵……”朱厚照回头看了一圈,发现什么都没有,面露茫然之色。

“我看是你多心了,不过一阵风而已。”

朱厚照跑上前来,打量了漪乔一番,道:“母后方才那么清醒地分析道理,像不像被爹爹附身了”

漪乔面色沉了沉,道:“你胡说什么呢。”

朱厚照垂了垂头,低落道:“儿子是真觉得母后最近说话做事都奇奇怪怪的,可方才却是难得的清醒冷静。”

漪乔顿了顿,随即又神色如故地将祐樘安置回床上,不以为然道:“可若是被你爹爹附身的话,说话声音不该变成你爹爹的么而我方才的声音还是我自己的。”

朱厚照思量了一下,觉着有理,这才压下了心头的猜疑。他又想想方才背后那阵若有似无的阴风,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但他心中怒火未平,仍想带兵去教训蒙古小王子。

漪乔见他依然是一脸愤愤,做完手上的事后,回身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姑且压一压气性,想想其他的应敌之策。你不仔细思量一下,眼下这个时候,你能离京么”

朱厚照深吸了口气,憋闷地给自己灌了一杯茶。

漪乔继续道:“你若是实在抑制不住情绪,就只管领兵去好了,只要你不怕半夜你爹爹去你梦里训你。”

朱厚照正要放下茶杯的手抖了抖。

倒并非惧怕爹爹来找他,他只是瞬间想起当年自己因心生怀疑而冲撞母后那回,爹爹训他的样子是何等可怕。

他抬头看了看静静躺着的爹爹,坐在床沿微微垂着头,缄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他郁郁重叹一声,旋即起身后退几步,正对着爹爹的遗体,敛襟屈膝,郑重其事地跪下,正色道:“爹爹,儿子方才想通了,儿子不会意气用事了,日后也会磨磨自己的性子的。不过,有朝一日,儿子定要还那厮以颜色!”言讫,神色认真地伏地顿首。

漪乔站在一旁看着,微微出神。

面前虔敬跪拜的少年,虽然确有他这个年纪的轻狂叛逆孩子气,但本质却是懂事知礼识大体的。这还是她认知里的正德帝么

她淡淡苦笑。她不相信是她改变了正德帝,她如今只觉自己的力量在历史的滚滚长河面前,显得无比微薄渺小。

朱厚照如今心情平复了不少,起身时看到母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愣了一下,又担心母后是在想着自裁的事,扯着母后的衣袖,趁机动之以情,作委屈状道:“儿子发现母后最近都不怎么理会儿子了啊!母后心里难受可以多和儿子说说话,儿子每日下朝回来就来给母后请安好不好母后不要总一个人闷着……”

漪乔抬眼看了儿子一眼,面无表情道:“不用费力气了,入殓的事免谈。”

朱厚照被说中心事,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又道:“那下月初四母后就答应入殓”

“也不一定。”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

漪乔望着外头明亮的天光,自语似的轻声道:“或许到时候就有结果了。”

她这几日都过得浑浑噩噩,如在梦中一般,只是靠着一点信念支撑着。如果到时候连那点信念都不存在了,那她即使是不自杀,也活不了多久。不过,到时候能和他一起下葬,大约也算是圆满。漪乔在心里自嘲道。

不过儿子倒是说得没错,方才确实是她这阵子以来难得冷静清醒的时候,但她没有感到什么异样,身体和思维也都还是她的,她并不认为那是被附身的结果。

至于巴图蒙克犯边一事,她也并不担心。事实上,若非来到这里,她也不会知道元皇室后裔巴图蒙克这号人。她的明史虽然学得算不上好,但这么一个她没什么印象的人,不会对大明王朝产生什么大的影响。至于反明复元,更是痴人说梦。

她心里清楚这些,所以之后也没再过问宣府告急之事,只隐约听说儿子选了几个领军的武将,前后共调拨了八千京军前往增援策应,之后她就没听到什么动静了。

六月初四那天,她一早便动身启程了。由于路上难免颠簸,即使是让祐樘躺在她腿上,她也不能保证一路上都能把他抱稳妥,所以汲取了上回的教训,在暗中出了宫之后,她就暂且将他安置到了之前就备好的一副棺木里,将棺木装在灵车上,随着马车一道前往碧云寺。

她命人将灵车拉到碧云寺的后门处,然后亲自去找了慧宁大师。她到了方丈院的禅堂门口,正要迈步入内,刚一抬头,身子就是一僵。

禅堂内,一名黑发黑须的道人正低头调拨琴弦,神态专注,又透出些难以言状的庄重。

半旧不新的道袍,仙风道气的神骨,一切都彷如当年她在碧云寺后门偶遇时的模样。

那道人拨好琴弦,似乎是一早便在等她,直接起身迎上来,朝着漪乔施礼道:“无量寿福,多年不见,姑娘别来无恙。”

上回见面还是十八年前,确实是多年不见了。

漪乔从思绪中回神,想到近来种种,看向对方时便是目光一寒,一忍再忍,强按着脾气才没有冲上去。她直着身子,并不还礼,微微冷笑道:“托道长的福,我还活着。您总算是出现了,见您一面真是不易。”

那道人见状也不恼,淡笑道:“姑娘可是认为贫道欺骗了姑娘”

漪乔也不和他绕弯子,冷着脸径直道:“我照着您的意思,费尽周折寻到了蓝璇,可为何最后还是保不住我丈夫甚至,我觉得他那一场病,病得都很蹊跷。汪机那样从不夸口的人,起初都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大碍。可最后居然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病势。”言至此,她不禁想起他临终前受的罪,咬了咬下唇,又凛然道,“若那东西真有用,为什么还会这样我纵然说是道长欺骗于我,难道错了么”

“若贫道真的欺骗了姑娘,今日现身岂非自寻死路况且,贫道又为何要欺骗姑娘呢”

漪乔冷声笑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您不会想说,您所谓的渡劫指的便是保尸身不腐吧”

青霜道长叹息一声,道:“原本不是,但眼下看来,如此倒也好。”

漪乔目光一锐,寒声道:“这又是打的什么哑谜有话直说便是。”

青霜道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着难之事,面现难色,兀自沉叹一口气,无奈道:“姑娘稍安,贫道今日来,便是要给姑娘一个交代的。”

他理了理头绪,娓娓言道:“姑娘还记得那张画着个半圆的纸条吧贫道当年云游前,托慧宁大师交给姑娘的。其实,当年给姑娘留暗示时,贫道是甚为犹豫的,所以选了那样隐蔽的法子,将玄机藏在纸里,本意便是想要随缘,不过姑娘终究还是看到了贫道在上头留的字。”他幽幽一叹,继续道,“那位公子实在是命格非凡,贫道能卜到的,几乎都写在那上头了。贫道虽是方外之人,但那位公子乃难得的贤君,他若无恙便是天下万民之福,何况贫道又亲见二位情深至此,将来也不忍再见阴阳两隔的惨事发生,于是有心相帮。当年说是去云游,其实也是想四处游历一番,再寻些头绪出来的。”

漪乔想起一件事,打断道:“去年六月初四,道长回京,是否便是因为寻到了什么线索想告诉我”

“不是,贫道去年来京,其实是想告诉姑娘贫道没寻到什么,并想顺道告诉姑娘,”青霜道长稍顿了顿,神情凝重,“蓝璇只可助渡劫,不可化劫。更直白地讲,劫数不可避免,残局只能补救。但贫道抵京那日,居然飘起了六月雪。贫道当时也是唏嘘不已,担心执意为之会惹来更大的灾祸,于是当日又启程离开了。”

“只能补救……”漪乔自语一声,立马问道,“那如何补救”

青霜道长并未答话,只淡淡笑道:“姑娘不怕贫道再行欺骗”

漪乔敛容想了想,辞色微降:“道长当时也不知情是么”

青霜道长道:“贫道不知道是否还有旁的法子化解,所以想再寻些头绪。但终归是没有寻到,这才于去年返京,顺道与姑娘商议一下对策。”

“那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漪乔神情急切,但言至此又语声微顿,“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

青霜道长沉默不语,似是在做着什么艰难的考量。少顷,他抬头看了看外间明媚的日光,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一把瑶琴,最后终是叹道:“世间奇事不胜枚举,姑娘自身的来历和经历便甚为奇妙,眼下这一桩又有何不可信的。”

漪乔自己虽然经历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她骨子里其实仍旧不太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东西。但另一方面,她内心里又寄希望于此,如此便形成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心理。

漪乔当下命锦衣卫将灵柩从后门运来,又悉数将人遣退,转头诚恳道:“还请道长出手相助。”

青霜道长望着面前打开的棺木,微一犹豫,缓步上前。

躺在其中的人似乎不过是病倒昏睡了一样。身上的衣冠被仔细整理过,一头乌发也被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容安谧,神骨宁和。除开容色略显苍白以外,其他一切如常。

青霜道长打量的目光里透出些庄重虔敬的意味来,最后将视线定在了他胸前的玉佩上,心中唏嘘不已。

“贫道出手也没有用。”他轻叹道。

漪乔一怔,正要再行诘问,却又听得对方道:“关键其实在于姑娘自己。”

“在我”漪乔微讶道。

青霜道长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继续道:“但贫道劝姑娘不要尝试。”

“为何”

“姑娘可曾想过,为何贫道当初给姑娘留下的提示那般隐秘若是姑娘当初扔掉了那纸张,留下的那些提示岂非白费了”

“难道不是因为天机不可轻易泄露么”

“有此考量,但这只是一小部分缘由。”青霜道长道。

漪乔微微敛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还有个更要紧的原因是,”青霜道长顿了一下,神色越加凝重,“那补救的法子凶险得很。很可能要救的人没救回来,反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贫道真害怕好心办坏事,忙没帮上,反倒害了一条性命,所以当初才犹豫不决,最终选了那个随缘的法子。”

“我不怕,”漪乔决绝道,“我原本便是要随他去的,眼下活着不过是因为一线希望吊着。”

青霜道长沉叹道:“那若是他回来后不记得你了呢”

漪乔神情凝滞,问道:“他会失去记忆”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毕竟魂魄离体后,记忆是否会被抹去,是个未知,”青霜道长看向漪乔,正色道,“若是千辛万苦换他回来,最终却被他当做陌路人,姑娘能接受么”

漪乔垂眸缄默少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灵柩,坦诚道:“确实有些不能接受,但我觉得,能再见到他,比什么都好。”

青霜道长面上神色复杂,思量片刻后,看着她道:“这样吧,姑娘再考虑一阵子,等到梓宫发引的前日,姑娘再来这里找贫道,到时候后悔还来得及。”

“离梓宫发引起码还有三四个月,根本不必等到那个时候,”漪乔坚定道,“我不会后悔的。”

青霜道长摇头道:“不可。此事便就如此定了,姑娘请回吧。”

漪乔立着不动,不甘道:“我不会改主意的,不用等上那么久。请道长今日便相告。”

青霜道长又站在棺木旁低头查看了一番,继而道:“贫道心意已决,姑娘回吧。”

漪乔见对方态度坚决,不由道:“那法子到底多凶险,才会令道长如此”

“与送死无异。”

漪乔默了默,道:“总要试一试。”她转眸看向棺木里静静躺着的人,忽然目光一紧,回头道,“等一下,当初我能回来,是否和我夫君有关系他用了道长说的那个法子对不对”

青霜道长忖量片时,终是叹道:“姑娘不要想得太多,还是先回去吧。”

“可我不想等那么久,”漪乔急道,“我现在就想让他醒过来!”

青霜道长摇头道:“纵然真能成事,现在奏效也是不可能的。另外,姑娘不要太执拗,那位公子就此离去,未见得就是坏事。”他略微顿了顿,望着禅堂外的万里晴空道,“御龙归九天,有此异象,岂能是等闲之人。”

漪乔不以为然,正容道:“还是我在慧宁大师面前说的那句话,我是红尘俗世中人,天道太远,我只想让他在人世间好好活着。”

青霜见她如此,心中慨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让她回去再考量考量。

“蓝璇可以一直保他身体不腐么再撑上几个月也没问题”漪乔想到眼下正值炎夏,山陵建好也还要好几个月,不禁问道。

青霜道长看了看祐樘胸前的玉佩,道:“有这灵玉在,不要说再过几个月,纵然是再过千百年怕也不成问题。”

漪乔闻言放下心来,点点头:“那便好。我可以再等几个月,来证明我的决心。”言讫,她微施一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她正要差人来运灵柩,忽听青霜道长问道:“姑娘为何选今日来找贫道”

“因为道长去年离京前留给我的话,”漪乔回头道,“‘若能安然渡劫,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且安天命’。我当时没有注意,这几日突然想起这话,细细琢磨之后,觉得道长是在告诉我,若是事情不顺利,姑且稍安,等着道长现身便是。至于选六月初四来,其实也只是感觉,实际上是来撞撞运气的。”

青霜道长笑了笑道:“贫道那话确实有弦外之音,姑娘猜得不错。不过姑娘还是想开些的好,那位公子想来也是希望姑娘好好活着的,姑娘何必这样执着。”

漪乔垂眸抚了抚祐樘的面颊,出神道:“他是我放不下的执念,即使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会去试一试。”她的指尖在他冰冷的面容上流连片刻,目光愈加坚定。

青霜道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神色更添复杂。望着她随着灵柩离去的背影,又不禁重重叹息。

慧宁大师听闻弟子说那位女施主已经离去,从客堂里出来,尚未走到禅堂门口就看到青霜道长立在外头长吁短叹。

“道长可劝好了”慧宁大师走上前,笑道。

青霜道长摇头叹气道:“没有。莫说劝了,吓都吓不倒。唉,这二位真是太像了,贫道方才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再现,只是两人的处境对调了而已。”

“那到底告诉她与否,道长可思虑好了”

“贫道方才想好了,还是不能说,”青霜道长喟然而叹,“若说了,便是让她去送死。但愿这几个月过去,她能想通。”

慧宁大师淡笑道:“依老衲看,那位女施主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那贫道便只好出下策了,”青霜道长无奈笑道,“况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回宫的路上,漪乔坐在马车里,思忖着入殓之事要怎么办。拖是拖不下去了,她也找不出能说得出口的理由来拖延。

那么,只能暂且入殓。

思至此,她心头就感到一阵怅然若失。虽然只是一具躯壳,但她每日这么看着他,也比什么都瞧不见要强。

朱厚照听到母后说同意入殓,以为她这是想通了,刚要松口气,却又听她道:“你暗中再打造一副一模一样的梓宫备用,梓宫发引的前一日,我要带着你爹爹的灵柩再出一趟宫。”

朱厚照一愣:“母后这是要做什么”

漪乔心知这事不好解释,只道:“你不用管,照做便是。”

朱厚照觉得母后的行为越发怪诞,但想到爹爹临终前交代他万事都随着母后的心意来,又打消了规劝的念头——母后高兴就好了。何况,这是爹爹的遗命。

只是,母后眼下这样子实在让他忧心不已。他思前想后,觉着还是要多多陪伴才能慢慢让她从失去爹爹的伤痛里走出来。母后已经按照之前所说搬出了乾清宫,住进了仁寿宫。虽然他认为母后不搬出去更好,方便他随时去请安探视,但母后执意照着规矩办事,他也不好阻拦。

他开始临朝理政之后,每日下朝之后都会跑到仁寿宫去给母后请安,还在私下里嘱咐妹妹多去看看母后。

荣荣年纪虽小,但罹此大变,也是许久缓不过来。母后的状况她也有所耳闻,又听兄长说了些母后近日的言行,心里更是酸楚。她本想住在仁寿宫陪伴母后,但母后竟执意不许,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只好作罢,和兄长一样,每日都前往仁寿宫探视。

这日,朱厚照下朝后已是巳时。他索性在乾清宫批了会儿奏疏,然后跑去仁寿宫和母后一起用午膳,却发现妹妹也在。

“母后母后,儿子明日就敕谕礼部,给母后上尊号,好不好”朱厚照一边吩咐尚食女官给母后布菜,一边讨好道。

朱秀荣也转头看向母后。

漪乔垂眸搅了搅青花卧足碗里的八珍羹,淡淡应了一声。

兄妹俩面面相觑。

“呃,”朱厚照挠挠头,“母后不问问具体的”

“有什么好问的,不过又是一套繁琐的程序而已。”

朱厚照观察着自家母后的脸色,故作轻松地笑道:“母后对这个不感兴趣,那……”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对了母后,爹爹的尊谥和庙号已经定下来了。”

他见母后果然动作一顿,按了按额头,心里感叹还是爹爹管用。

“是什么”漪乔抬头看向儿子。

“尊谥是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是孝宗。”

漪乔低头轻声喃喃道:“敬皇帝……”

“嗯嗯,”朱厚照解释道,“礼部集议许久,认为爹爹之仁圣,乃近代罕比,难于模写,就定的这个‘敬’字。不过臣子们觉得即使是‘敬’字,也不足以表达爹爹的圣仁贤明,但也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了。”

漪乔忽然问道:“那庙号为何是孝宗呢用‘孝’字,意思是否太狭隘了”

“因为孝为百行之首啊,”朱厚照道,“这是阁老们的原话。儿子原本也认为用‘孝’字太狭隘,可听了阁老们的意见,就觉着这庙号实在是好。阁老们还说,敬为万善之源,尊谥和庙号给的都是最好的用字,虽然不足以描摹爹爹的圣明,但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实在不用改易其他。儿子觉得颇有道理,就这样定下来了。”

漪乔以前只知道祐樘的庙号,每每想起还觉得这庙号给的太偏狭。作为大明的中兴之主,庙号仅给一个“孝”字,实在是有些不可理解。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另有深意。至于尊谥里的那个“敬”字,倒是给的恰如其分。

朱秀荣看着母后面上的神色变化,心中奇怪母后会由一个庙号想到些什么。

“山陵名定了么”漪乔仔细想想,发现自己不确定十三陵里哪一个是他的陵寝。她之前回到现代之后,曾经想去十三陵看看,但又怕自己真的到了那里,心里会承受不了,这才没有成行。

朱厚照点点头道:“定了,正要和母后说的。最后定的名字是泰陵。”

“泰陵……安定美好,通极无边,”漪乔微一点头,“名字是挺好的。”

“那是自然,给爹爹选的,肯定要是最好的!”朱厚照握了握拳头道。

朱秀荣见哥哥说话间母后面上又浮现出一抹落寞之色,略想了想,一边给哥哥打眼色,一边道:“哥哥是不是落了一件事”

朱厚照看到妹妹的暗示,又循着妹妹的目光看向母后,立刻会意,赶紧道:“对啊,我都差点忘了……母后别总想些伤心事,儿子跟母后说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吧!太医刘文泰和太监张瑜都被凌迟了。”

听到这两个名字,漪乔的目光便是一寒:“我倒是险些把这两人给忘了。我原本便说要活剐了刘文泰那厮的,如今忽然觉着凌迟都是轻的!”

朱厚照想想那日的事情,眼里便冷光凛然:“那两个东西,想想就恨得牙痒痒!儿子怎么会让他们好过,凌迟之前两人都在诏狱里过了一遍酷刑的。凌迟他们时,成千上万的百姓赶去围观,俱是对二人唾骂不绝。两人死得凄惨,死后也是身败名裂。”

漪乔面容沉凝,道:“二人背后确实无人指使么”

朱厚照点头道:“是的母后,儿子已经着人仔仔细细查过了,的确没有什么幕后指使。”

漪乔垂眸不语,半晌才道:“我还是觉得你爹爹去得很蹊跷。”

“儿子也这样觉得,但是,”朱厚照回想起爹爹跟他交代后事时候的场景,面露诧异,“爹爹自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还告诉儿子不必去调查。”

漪乔回忆了一番,自语道:“他似乎确实一直都没有觉得奇怪过,旁人都要起疑心的事情,他却仿佛全然不感到讶异,依着他的性子,这根本就说不过去……”

“对,爹爹好像一早便……”朱厚照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自家妹子一把拉住。

“菜都要凉了,母后和哥哥不要只顾着说话,”朱秀荣勉强笑笑,“快些用膳吧。”

朱厚照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谈论关于爹爹的事,连忙附和道:“荣荣说得对,用膳用膳!”

“御膳房近来换了些新花样,”朱厚照对着满桌子的珍馐玉液扫了一眼,“母后尝尝看合不合胃口,要是不满意啊,明日让他们再换!嗯……母后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去,让他们做去!若是母后吃腻了这些御厨的手艺,儿子再去外头找好厨子。”

漪乔兀自垂首用膳,静默不语。

兄妹俩对望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朱厚照尴尬地笑笑:“那个……儿子都忘了母后自己便厨艺精湛……其实儿子特别想念母后做的菜,以前啊,母后总时不常地做一桌子菜,比那些御厨做的好多了!而且还有惊喜,有些菜儿子都猜不出是什么,还是爹爹在一旁指点,我和荣荣就说母后偏心,只给爹爹做好吃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提了不该提的,语声戛然而止。

朱秀荣想起那回母后生辰,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用膳,心头悲切难当,眼泪便止不住地冒了上来。

一时间,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漪乔低着头,默默放下羹匙,一言不发地站起,转身便走。

“母后!”朱厚照一下子站起身,红着眼睛喊道。

漪乔脚步微顿,没有回头,静默少顷,声音虚飘道:“离梓宫发引大概还要多久”

朱厚照抹了把泪,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带着哽咽:“大概还有五六个月。”

“太长了,”漪乔略微转眸看向他,“让他们快些把泰陵建好,我怕我会等不及。”言罢,径直出了大殿。

“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朱秀荣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抬头看向兄长。

“不知道,但我觉得母后那神色有些吓人,”朱厚照颓然地坐回去,“爹爹走后,一切都变了。母后性情大变,家不像个家……”朱厚照方才在母后面前强颜欢笑,如今一肚子伤痛和委屈一股脑涌上,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上呜咽饮泣。

朱秀荣垂泪拉了拉他的衣袖,哑着嗓子喊了声“哥哥”,本想劝慰几句,但叫了兄长一声,便已是泣不成声。

朱厚照胡乱抹了抹泪,拍了拍妹妹的背,声音嘶哑地安慰道:“荣荣不哭,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日后多来看看母后,陪母后说说话,先别让母后想不开才是。要不你搬来这里和母后一起住”

朱秀荣哽声道:“我跟母后说过的,可是母后不许……”

“不许”朱厚照一愣,“为何”

漪乔觉得自己如今的心境已经复杂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

她一方面害怕安静,觉得被安静包裹时好像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另一方面又总想寻求安静,觉得只有安静下来,她的心情才能暂得安宁。

她近段时间养成了晚上静坐发呆的习惯,有时候她甚至能枯坐到天明。不会有人理解她的做法,她更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搅,这也是她不让荣荣搬来与她同住的原因。

夜深人定,已入二更。

漪乔抱膝坐在床上,听到鼓楼传来的报时鼓声,僵硬地转头往纱帐外看了看。

以往的这个时候,他一般才刚批完奏章。有时候遇上政务繁冗,他甚至要忙到三更天。再盥洗一番,基本休息不了多久便又要去赶早朝。

就这样忙忙碌碌,年复一年。

她想起去年他生辰的时候,他带着她一起去南苑游赏。当时他忧心忡忡地与她说着天灾民困之患,又筹谋着酝酿新政。

她那时缄口半晌,问了句“陛下这样忙,何时是个头”,他平静地答了五个字,“身死方后已”。

或许他真的是太累了,歇一歇也好。

漪乔目光呆滞,眼睛一直对着殿门的方向。

她从前一直习惯半夜里醒来转头看一眼,瞧见他已经在她身边安然睡下,她才能放心地继续睡。

然而她再也等不来那个人了。

不知道他在那个世界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偶尔想起她和孩子们。

想起青霜道长的话,她又有些慌乱,但随即又慢慢平复下来。

他一定不会忘记她的,怎么会忘记呢他们有那么多回忆,多到她觉得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掉。

“你会回来的吧”她望着虚空,轻声喃喃。

盛夏的夜风轻轻摇动微开的窗扉,温柔地搅碎了一地的月影。

八月初二是礼部选定的给两宫上尊号的吉日。漪乔对于上尊号一事毫无兴致,突然给她加上皇太后的尊号,她还很是不习惯——事实上,时至今日,她都无法接受自己身份的转换。

皇太后的位子她不稀罕,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去坐那个位子。但眼下,她还是要去走程序。

皇家的礼节繁琐至极,一个上尊号的仪式都要提前准备月余。漪乔把一套程序过下来,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只觉这麻烦程度简直堪比当初大婚。

只是当初大婚的时候,她可是认认真真地走完了每一个步骤,没有一丝的不耐。

反观已经升做太皇太后的王氏,就淡定得多。漪乔有时候想想,都不得不佩服她——王氏从前做皇后时不得宪宗宠爱不说,还没有任何皇后的威严,处处被万贵妃一个妃子压制,身为中宫之主却要时时伏低做小,可谓从头窝囊到尾。漪乔至今都记得当初她大婚翌日去敬茶时,看到的王氏在婆婆周老太太和众妃面前畏首畏尾的样子。好在当年的王皇后之后熬成了王太后,虽然祐樘非她所出,但待她也是礼数周至,王氏的日子一直过得很顺遂。

隐忍半辈子换来后半辈子的安稳日子,漪乔自问她自己是办不到的。得亏是遇到了祐樘,不然漪乔觉得依着自己的观念和性子,这后宫她是一天都呆不了的。

漪乔想,王氏能一直隐忍淡定,大约是因为她对朱见深没有感情,朱见深驾崩于她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但她不同,她对祐樘爱到了骨子里,所以她无法接受自己丈夫的离去。她现在想想自己要在皇宫里独自熬完漫长的余生,就感到恐惧异常。这也是她坚定地选择自裁的另一个原因。

上尊号的仪式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漪乔一回寝宫就换了身轻便的燕居服,摆驾西苑。

她方才忽然想起,燕京十景里,祐樘只带她看了东郊时雨、琼岛春云、南囿秋风三景,剩下的七景中,有一个太液秋风也是在宫里头的,离的很近,而且,眼下正是秋天。

太液秋风又被明人称作太液晴波,是西苑中有名的一景。

太液池边松桧苍然,极目远眺,能看到水天交接处万顷碧波激荡不已,低头近看,又能瞧见晚谢的芙蕖在藻荇间映日微醺。

秋风过处,涟漪澜澜,光影浮动。

漪乔迎着夕照独立风中,思绪也随风飘远。

她望着眼前的景色,满脑子都是祐樘的身影。她想起当年她由于要血祭,在除非居多住了一日,对他一再食言,中秋都没能回宫与他和照儿爷俩团聚,中间又赶上他的幺妹仙游公主薨逝,以至于他有些生她的气,她一回宫他就去了西苑故意躲她。

当时她可是厚着脸皮跑到太素殿前的远趣轩找他,搜肠刮肚地哄他,可后来他说话越来越酸,她觉得他不可理喻,两人闹了场不愉快,不欢而散。

不过,她始终都记得长空落日之下,他临波走笔的身影。

当时同样是秋日黄昏,和眼下一样。只是景色依旧,人却已不在了。

漪乔望着眼前的粼粼波光,神情麻木。

站在萧瑟秋风里,她只觉遍体生寒。

她嘴唇微抿,当下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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