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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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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办公桌上已经打开一本厚厚的卷宗,里面是有关我母亲那些珠宝的详细记录。清单上精确地记录着我母亲 亲自来这里换掉美丽、庄重的卡尔加曼托斯家两代相传的宝石,然后再卖掉这些真宝石的日期和细节。那时候是现任老板的父亲主持着大局,他和我正在读书。但是为了让我放心,他说道:“那些大家族如果陷入困境经常使用这些计策,这样既可以难关,也可以保住名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宁愿承认世上还有另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佛罗丽娜-德-奥蒂斯。

七月初我感到我离死亡不远了。我的心脏的跳动失去了节奏,我开始看到并感到我的周围都是那些大限来临之前确凿无疑的前兆。其中最清楚是在艺术中心的那次音乐会。那时厅内空调出现故障,我们这些艺术和文学精英人士不得不被蒸煮于拥挤的桑拿房中,幸好神奇的音乐创造了非凡的气氛。最后,在稍快的小快板中(译注:allegretto po os,稍快的小快板中,音乐术语,os是意大利语单词,意为:活跃的,快速的),突如其来的想法使我打了一个冷颤,因为我发现这是命运在我死前允许我参加的最后一次音乐会。我没有痛苦,也没有感到害怕,而是我已经经历了这势不可挡的激动。

当最后我汗流浃背地在握手和照相之中为自己开辟一条出路时,我竟然与斯美娜-奥尔蒂斯面对面相遇了,她真像一位坐在轮椅中的百岁女神。她此时单独出现就像致命的罪过一般强加在我身上。她穿着一件丝质象牙色的长衫,就像她的皮肤一样光洁,还戴着一条三环珍珠项链,那珍珠色的头发是一个二十年代的短发造型,在脸上还留着一个海鸥翅膀般的尖角,她的黄色大眼睛在黑色眼圈的自然阴影下熠熠生辉。她的一切无时无刻都在反驳那些关于她因不可挽回的记忆衰退后成为白痴的谣言。这时我已经惊呆了,而且在她面前我也没其他办法,我强压我脸上出现的怒火,静静地用凡尔赛鞠躬向她行了礼。她笑得像个女王,然后抓住我的手。这时我意识到那也是命运的托词之一,我没有错过这个拔去困扰我一生的芒刺的天赐良机。我告诉她:“我一直梦想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她好像没明白,于是回答道:“真的吗!你是谁?”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忘了呢还是做生命中最后一次复仇。

人终有一死,这毫无疑问,另一方面,五十岁稍前一件类似的事情同样让我惊讶。那个狂欢节晚上,我和一位与众不同的女人一起跳阿帕奇探戈,但是我却没能一睹芳容,她比我重四十磅,也比我高上两个手掌,但是她跳起舞来却身轻如燕。我们亲密地跳着舞,我甚至都能感到她血管中血液的流动,我在她急促的呼吸,氨气的气味和巨大的乳房起伏中尝到了催眠的感觉。死亡的快感第一次触动我,使我几乎摔倒在地。那像残酷的神谕在耳中宣读一般:不管你是谁,这一年或者是以后的一百年中,你永远都是死的。她吓了一跳,放开我,问道:“你怎么了?”我试着控制自己的心灵,回答道:“没事!我为您颤抖。”

这以后我开始用十年而不是一年作为单位计算我的生命。我五十岁到六十岁这段时间是决定性的,因为我意识到几乎所有人都比我年幼。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最为激烈,因为我总是怀疑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去制造错误。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我害怕这可能是我的大限之期。然而,九十岁的第一个清晨,当我从德尔加蒂娜那快活的床上活生生地起来时,我有了一个令人欣慰的想法即:生命不是赫拉克利特所言的千变万化,永不停息的河流,而是把烤肉架上的肉翻过来,而后再把另一边烤上九十年的独有机会。(译注:heráclito,英语heraclit,赫拉克利特,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这句名言的意思是说,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又流来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显然,这句名言是有其特定意义的,并不是指这条河与那条河之间的区别。赫拉克利特主张“万物皆动”,“万物皆流”,这使他成为当时具有朴素辩证法思想的“流动派”的卓越代表。)

我又成了一个容易流泪的男人。任何一个与温柔甜蜜有点关联的感想总会在我喉咙里哽咽一下,然后我就睡不着觉,不停地想着要放弃 帮德尔加蒂娜守夜的那种孤独之乐,这不是因为我可能会很快死去,而是因为我想到了她的余生不能没有我的那种痛苦之情。有一天,我偶然发现我身在那条非常高贵的洛斯-诺塔里奥斯大街上( uy noble calle de los notarios),我惊讶的是除了便宜的老旅馆的瓦砾之外,我没有发现还有其他物件。不过我十二周岁前夕,我在这些破旅馆中第一次被迫尝试了性爱的艺术。那时这是一座老船长的豪华宅第,像其他城市中的一些府邸那样金碧辉煌,拥有雪白的柱子,镀金的雕带分布于内院周围,还有一个七色玻璃穹顶,辐射出温室的光辉灿烂。临街的哥特式门廊通向这座建筑的地下室,作为殖民地公证处的时间长达一百多年,我父亲就在这里工作,发家,然后整个美梦一般的生活也毁于此。那些历史悠久的家庭渐渐地放弃了上面几层,最终这里被一群不幸的风尘女子占据,在天黑之后天亮之前,她们会和那些内河港口附近的酒吧中花了一个半比索的客人在这楼梯中走上走下。(译注:雕带,西方建筑术语,雕带是多利亚式建筑另一个有特点的成分,它也出现于公元前7世纪,在此之前的迈锡尼的建筑装饰成分中就有过雕带的先例。多利亚雕带位于水平的柱顶过梁之上,柱顶过梁之下有柱头支撑。雕带是由两种交替出现的装饰成分三槽板纹饰和排档间饰构成。比索,拉美很多国家的法定货币名称,哥伦比亚的官方货币也是比索。)

我十二岁那年,我穿着短裤,脚上是读小学时穿的那种靴子,当我爸爸在永无止境的会议中做着激烈的辩论时,我实在忍不住想知道上面几层所发生的情况的那种诱惑,然后我好像看到了天上的奇观。那些女人贱卖着自己的身体,一直持续到天明,然后早上十一点后,回到她们的住处,这时从彩色玻璃窗中穿过的热量实在热得难以忍受,所以她们只得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度过她们的家庭生活,大声地评论着昨晚的冒险经历。看到这些我吓坏了。我唯一想到就是从我刚到的地方逃走,但是一个裸体女人,她坚硬的肉体散发着劣质肥皂味,一把抱住我的背心,然后凌空提起我,带到她的纸板隔间,在这些裸体居民的叫喊声和鼓掌声中我连她的脸庞都没看清楚。她用了四次力地把我面朝床单按住,然后利索地脱下我的短裤,之后就骑在我上面,当时冰冷的恐怖将我层层裹住,这也就阻止了我像个男人一样去招呼她。那天晚上,因受到此次攻击之后的嫉妒羞愧,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几乎失眠,因为我真的渴望回去见她,因此我睡觉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但是第二天早上,那些夜猫子还都熟睡着,我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她的隔间,戴着疯狂的爱意大声哭喊着吵醒了她,而这爱意一直持续到被现实生活的狂风硬生生地扼杀。她叫卡斯托里娜(castora),是那家妓院的花魁。

在这些隔间中,只需花上一个比索就能享受一次快餐式的性爱,但是我们中很少有人认识到除了这一个比索,我们还花了二十四个小时。此外,卡斯托里娜还向我展示她们的悲惨世界,这些女子邀请一些穷困潦倒的客人来此享受大餐,给他们肥皂,关心他们的牙痛,最极端的情况还能给予他们一次施舍性质的爱情。

但是,在我老去之前的那些下午,还是有人记得这个永恒的卡斯托里娜,尽管她早已逝去。(译注:英文版这里的翻译是没人记得她,没看过正式出版社的书,所以不敢确认,根据上下文,主人公记得她)。由于在酒馆的一次争吵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她还戴着海盗的独眼补丁,在这悲惨的内河码头角落里逐步加冕为老妓女中的神圣女王。她最后一个稳定的男情人,是一个生性开朗,名叫霍纳斯-艾尔-加莱奥特(jonás el galeote)的卡玛克伊(cauey)黑人,而且他曾经是哈瓦那( habana)最好的喇叭吹奏手,不过在一次火车灾难后彻底丢失了笑容。(译注:jonás el galeote,英文版是划船奴隶霍纳斯,galeote在西班牙语中就是“划船奴隶”这个意思,这里暂且按照名字读法翻译。)

断开那味苦的回忆之后,我感到心脏有一阵刺痛,最近三天我使用所有类型的家庭自制药都缓解不了这个疼痛。紧急情况下我会去找一个医生看看,那位医生门第高贵,是我四十二岁看病时那位医生的孙子。他们祖孙二人长得一摸一样,这实在让我害怕。过早的秃顶,戴着厚如瓶底的近视眼镜,还板着一副无法安慰的苦瓜脸,看起来和他七十几岁的祖父一般衰老。他用金匠工作时那般集中精神,给我整个身体做了仔细的检查,听了胸腔和背部,给我测了血压,做了膝跳反射,检查了眼睛深处,查看了下眼皮的颜色。暂停期间,我须在检查桌上换个位置,他问了我几个含糊而快速的问题,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该怎么回答它们。一个小时后,他含着愉快的微笑看着我,说道:“好了,我认为我真没有其他能为您效劳了。你想说什么?你的身体在您这个年龄那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我答道:“我很好奇!你爷爷在四十二岁也对我说了相同的话,好像时间并未流逝一般。”他说:“您可以经常碰到有人对您说这话,因为您经常处于一个岁数上。”我试着用一个可怕的句子去挑衅他,说道:“唯一确定的事就是死亡。”他答道:“是的,但是像您这般保持着这么好的状态,死亡还是比较困难的。真抱歉我不能帮助您。”

它们都是贵重的回忆,但是在八月二十九号前夜,我的腿好像灌了铅,迈着沉重的步伐爬上自家的楼梯,那时真正感到一个世纪的巨大重量正毫无怜悯地等着我。当时我又一次见到了我的母亲——佛罗丽娜-德-迪奥斯,她躺在我现在的床上,也就是她终身拥有的那张床,依旧给予我和她死前两个小时同样的祝福。情绪混乱中,我明白这是临终时的一个通知。我拨通了罗萨-卡瓦尔加斯的电话,要求她当天晚上为我带来那个小女孩,因为到我九十岁的最后一口气时,万一我活下来的幻想没能实现。我晚上八点钟又打了一个电话,老鸨又说不行。我惊恐的喊道:“这是必需的,任何价钱都行。”老鸨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电话,但是十五分钟之后,她却打了过来:“喂,她在这里。”

我晚上十点二十分到达妓院,把我此生中最后的一些信件交给罗萨-卡瓦尔加斯,还有一些我打算在我死后怎么安置这个小女孩的事情。她认为我被那次谋杀影响了,然后开玩笑说:“请你想想,你要死也别死在我这里。”但我对她说:“之前我已经被哥伦比亚港(puerto lobia)的火车碾压过,但是这堆破烂东西杀不了人。”

那天晚上,我准备好了,我趟下准备着九十一岁开始的那瞬间发作的此生最后一次背痛。我听见远处的钟声响起,感觉到正侧着睡的德尔加蒂娜的芬芳灵魂,我还听到远处地平线的一声叫喊,也听到可能是一个世纪之前死在这个房间的亡灵的哭泣声。伴随着最后一次呼吸,我关掉电灯,把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相扣起来,这样我就可以用手携着她,我数着十二点整点时敲响的十二次钟声,钟声响起的同时我流下了此生最后的十二滴眼泪,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公鸡啼叫,紧接着光荣的钟声和宴会的爆竹声响起,它们都在颂扬我完好无损地度过九十周岁的喜庆之情。

(第二天)我对罗萨-卡瓦尔加斯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买下这家妓院,买下所有的东西,包括这家店铺和那个果园。”她答道:“我们打一个老人之赌:后死的那位留下先死那个的一切,然后还要在公证人前签署协议。”我道:“不,如果我死了,我的一切都要留给这个小女孩。”老鸨接话道:“那不一样?我会照顾好这姑娘,然后把所有东西都留给她,包括你的,也包括我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其他的继承人。与此同时,我们应该重新装修你的房间,里面带上一个奢华的卫生间,装上空调,还要摆上你的书籍和音乐。”

我问:“你觉得德尔加蒂娜会同意吗?”

老鸨笑死道:“哎哟,我可怜的智者啊,很好,你是老了,但你不是傻瓜。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正深深地爱着你呢!”

我冲到阳光明媚的街上,在我第一个世纪遥远的地平线处,我首次认出了我自己。我的房子沐浴在六点十五分的安静和有序中,并开始享有幸福曙光的万紫千红。此时达米安娜真高声地在厨房里唱歌,复活的猫儿亲密地把尾巴缠绕在我的脚踝处,然后随我一起来到我的写字台。阳光穿过公园中的杏树之间,内河上的邮轮因干枯停滞了一个礼拜,现在轰鸣着进入了运河时,我正在整理书桌上萎缩的纸张,墨水瓶和鹅毛笔。最后,同我安全的心脏一起,现实生活注定会在我一百岁后某天幸福的苦楚中死于美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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