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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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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回到中川一带仍然会令我悲喜交加。这里山峦起伏,再次走在一座座房子间那些狭窄、陡峭的街道上总是给我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虽然我不会想来就来,但总也无法长久地远离这里。

拜访藤原太太同样会给我这种感觉;因为她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之一,一位和蔼的女士,头发已经花白。她的面店开在一条热闹的小巷子里;店门口有一块水泥地,屋顶伸了出去,客人就在那里,坐在木桌和长凳上吃面。她的客人主要是午休和下班时来光顾的上班族,其他钟点则没有什么客人。

那天下午我有点紧张,因为那是佐知子到那边工作后我第一次去。我在担心——替她们两个都担心——尤其是因为我不知道藤原太太是不是真的需要帮手。那天很热,小巷里都是人。进到阴凉处我真高兴。

藤原太太见到我很高兴。她让我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然后去取茶。那天下午没有什么客人——可能一个都没有,我不记得了——也没有看见佐知子。藤原太太取来茶时,我问她:“我的朋友在这里做得怎么样?她还行吧?”

“你的朋友?”藤原太太转头朝厨房的门看去。“她在削土豆。我想很快就会出来了。”然后,好像转念一想,她站起来,朝厨房门口走了几步。“佐知子太太,”她喊道,“悦子来了。”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应答。

藤原太太回来坐下,伸过手来摸我的肚子。“开始变明显了,”她说,“你现在开始可得当心啊。”

“反正我也没干多少活,”我说。“我日子很清闲。”

“那就好。我记得我怀第一胎时,遇上了地震,挺大的地震。我那时怀的是和夫。可他后来也健康得很。别太担心,悦子。”

“我会的。”我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我的朋友在这里做得还好吧?”

藤原太太顺着我的目光朝厨房看去。然后又转向我,说:“我想还好。你们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我在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多少朋友。我很高兴认识了佐知子。”

“是啊。那太好了。”她坐在那里,看了我几秒钟。“悦子,你今天很累的样子。”

“我想是很累。”我笑了笑。“我想是怀孕的缘故。”

“是啊,自然。”藤原太太还是看着我的脸。“但我是说你好像——不太开心。”

“不开心?才没有呢。我只是有点累,我没有比现在更开心了。”

“那就好。你现在得多想想开心的事。孩子啊。未来啊。”

“是的,我会的。想到孩子我就很开心。”

“很好。”她点点头,但还是盯着我。“心态决定一切。一位母亲应该得到她想要的所有的照顾,她需要以一种积极的心态来抚养孩子。”

“我确实很期待。”我笑了笑,说。厨房里传出声响,我又一次看过去,但还是没有看见佐知子。

“我每周都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藤原太太接着说道。“怀孕六七个月了。我每次去墓地都看见她。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但是她看上去很悲伤,和她的丈夫站在那里。真是羞愧啊,一个孕妇和她的丈夫每周日不做别的,就想着死人。我知道他们是敬爱死者,但仍旧不应该这样。他们应该想着未来才是。”

“我想她很难忘记过去。”

“我想是吧。我很同情她。但是现在他们应该向前看。每周都来墓地,这样怎么能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呢?”

“大概不能。”

“墓地不是年轻人去的地方。和夫有时会陪我去,但我从来没有要他一定要去。他现在也应该向前看了。”

“和夫还好吗?”我问。“他的工作顺利吗?”

“工作很顺利。下个月他就会得到晋升。但他也该想想别的事了。他不可能永远年轻。”

突然我看见外面太阳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哎呀,那不是万里子吗?”我问。

藤原太太坐在椅子上转过头去。“万里子,”她喊道。“你到哪里去了?”

万里子站在马路上不动。但不一会儿,她走进阴凉的水泥地,走过我们,在旁边的一张空桌子坐下。

藤原太太先是看着万里子,然后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她站了起来,朝小女孩走去。

“万里子,你到哪里去了?”藤原太太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得见。“你不可以老是这样子乱跑。你妈妈很生气。”

万里子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抬头看藤原太太。

“还有万里子,请你不要那样子跟客人说话。你不知道那样子很没礼貌吗?你妈妈很生气。”

万里子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她身后,佐知子出现在厨房门口。我记得那天早上看见佐知子时,我再次惊讶于她比我原先以为的要老得多;她的长发都塞进了头巾里,这样一来,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

“你妈妈来了,”藤原太太说,“我想她一定很生气。”

小女孩还是坐在那里,背对着她妈妈。佐知子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笑着转向我。

“你好啊,悦子,”她说,优雅地鞠了一躬。“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惊喜。”

在水泥地的另一头,两个上班模样的女人走进来坐下。藤原太太朝她们鞠了个躬,又转向万里子。

“你为什么不到厨房去一会儿呢?”她小声说。“你妈妈会告诉你要做些什么的。很简单的。我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一定会做的。”

万里子没有反应。藤原太太抬头看看佐知子,一刹那,我觉得她们冷冷地交换了眼神。然后藤原太太转身向她的客人走去。看来她认识她们,边走过水泥地,边熟识地跟她们打招呼。

佐知子走过来在桌子边坐下。“厨房里真热啊,”她说。

“你在这里做得怎么样?”我问她。

“做得怎么样?哦,悦子,这真是很有趣的经历,在面店里工作。我得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这种地方擦桌子。但是”——她很快地笑了笑——“很有趣。”

“我知道了。那万里子呢,她习惯吗?”

我们都往万里子的桌子看去;那孩子还是看着她的手。

“哦,她很好,”佐知子说。“当然了,她有时候很好动。但是你怎么可能要她安静地待在这里呢?真遗憾,悦子,但是你看,我的女儿并没有我的幽默感。她不觉得这里很有趣。”佐知子笑了笑,又看看万里子。然后她站起来,朝她走去。

她静静地问:“藤原太太跟我说的是真的吗?”

小女孩没有回答。

“她说你又对客人不礼貌了。是真的吗?”

万里子还是不做声。

“她跟我说的是真的吗?万里子,人家问你话时你要回答。”

“那个女人又来了,”万里子说。“昨晚。你不在的时候。”

佐知子看了她女儿一两秒钟,然后说:“我想你现在最好进去。进去,我来告诉你要干些什么。”

“她昨天晚上又来了。她说她要带我去她家。”

“进去,万里子,到厨房里去等我。”

“她要带我去她住的地方。”

“万里子,进去。”

水泥地的那边,藤原太太和那两个女人为了什么事大笑起来。万里子还是看着她的手掌。佐知子走开了,回到我这张桌子。

“请原谅,悦子,”她说。“我有东西在煮。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她降低声音加了句:“你不能指望她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不是吗?”她笑了笑,走向厨房。到了门口,她再次转向她的女儿。

“快点,万里子,进来。”

万里子没有动。佐知子耸耸肩,进去了。

同样在那段时间,初夏时,绪方先生到我们这里来了,那是他那年早些时候搬出长崎后第一次到这里来。他是我的公公,可是我却老是把他当作“绪方先生”,即使在我自己也姓绪方的时候。那时,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比我认识二郎还要久——一直叫他“绪方先生”,我从来不习惯叫他“爸爸”。

他们父子俩长得不像。如今回想起二郎,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矮矮、结实的、表情严肃的男人;我丈夫对外表一丝不苟,即使在家里,也经常穿衬衫、打领带。现在我还能想见他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弓着背吃早、晚餐,就像我以前常见的那样。我记得他老是弓着背——像拳击手那样——不管站着还是走路。相反,他的父亲总是坐得直直的,神情轻松、和蔼。那年夏天他来的时候,他的健康状况还很好,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不像有那么大岁数。

我记得一天早上,他第一次提到松田重夫。那时他已经住了几天了,显然觉得这间小四方屋子很舒适,想多住几天。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我们仨在吃早餐,二郎还没去上班。

“你们的同学会,”他对二郎说。“在今晚,是吧?”

“不,是明天晚上。”

“你会见到松田重夫吗?”

“重夫?我想不会见到。他不常参加这些活动。我很抱歉得出去,不能陪你,爸爸。我想不去的,但是那样会让他们不高兴。”

“别担心。悦子会把我照顾得很好的。而且这些活动也很重要。”

“我想请几天假,”二郎说,“可是眼下我们很忙。我说过了,订单刚好在您来的那天来了。真是讨厌。”

“哪儿的话,”他父亲说。“我完全理解。我自己前不久也还在为工作忙碌呢。我没有那么老,你知道。”

“没有,当然没有。”

我们安静地吃着早餐。突然绪方先生说:

“那么你觉得明天不会遇到松田重夫。但是你们偶尔还是会碰面吧?”

“最近不常见了。长大以后大家就各走各的了。”

“是啊,都是这样。学生们都各走各的,然后发现很难保持联系。所以这些同学会就很重要。人不应该那么快就忘记以前的感情。应该时不时地看看过去,才能更好地认识事情。没错,我觉得明天你当然要去。”

“也许爸爸星期天的时候还在这里,”我丈夫说。“那样我们也许能去哪里走走。”

“嗯,好啊。好主意。但是如果你得上班,那一点儿也不要紧。”

“不,我想我星期天没事。很抱歉眼下我太忙了。”

“明天你们请了以前的老师没?”绪方先生问。

“据我所知没有。”

“真是遗憾啊,这种场合老师不太常被邀请。我以前有时也被邀请。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不忘要邀请老师。我认为这样才恰当。这是一个机会让老师看看他的劳动成果,让学生们向他表示感激。我认为老师应该出席才对。”

“是,也许您说得对。”

“现在的人很容易就忘记他们的教育归功于谁。”

“是,您说得很对。”

我丈夫吃完早餐,放下筷子。我给他倒了些茶。

“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件奇怪的小事情,”绪方先生说。“现在想想我觉得挺有趣。一天我在长崎的图书馆看见了一本期刊——一本教师期刊。我没听说过那个期刊,我教书的时候没有那个期刊。读那本期刊,你会以为现在日本的教师都变成共产主义者了。”

“显然共产主义现在在日本越来越流行,”我丈夫说。

“你的朋友松田重夫在上面发表了文章。想想我看见文章里提到我的名字时是多么惊讶。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我。”

“我肯定在长崎还有很多人记得爸爸,”我插了一句。

“太奇怪了。他提到远藤老师和我,说到我们的退休。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他暗示说这一行没了我们真是庆幸。事实上,他甚至觉得我们在战争结束后就该被解职了。太奇怪了。”

“您确定是同一个松田重夫吗?”二郎问。

“同一个。栗山高中的。太奇怪了。我记得他以前常来我们家和你玩。你妈妈特别喜欢他。我问图书馆的管理员可不可以买一本,她说她会帮我订一本。到时我拿给你看。”

“这不是忘恩负义吗?”我说。

“当时我可惊讶了,”绪方先生转向我说。“是我把他介绍给栗山高中的校长的。”

二郎喝完茶,用毛巾擦了擦嘴。“太遗憾了。我说过了,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重夫了。请原谅,爸爸,但是我得走了,不然要迟到了。”

“哦,当然。工作顺利。”

二郎走下玄关,开始穿鞋。我对绪方先生说:“像爸爸这种地位的人一定会听到一些批评。这是很自然的。”

“是啊,”他说,笑了起来。“别在意这件事,悦子。我一点都不介意。只是二郎要去参加同学会,让我又想起了这件事。不知道远藤读到这篇文章没有。”

“祝您今天愉快,爸爸,”二郎在玄关那里说道。“可以的话我会争取早点回来。”

“胡说什么。别为我操心。工作重要。”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绪方先生从房里出来,穿着外套、打着领带。

“您要出去吗,爸爸?”我问。

“我想去见见远藤老师。”

“远藤老师?”

“对,我想去看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可是您不是要在吃午饭前去吧?”

“我想我最好马上就去,”他看了看表,说。“远藤现在住的地方离长崎市区有点远。我得搭电车。”

“那让我给您准备一份便当吧,不用多长时间。”

“哎呀,谢谢了,悦子。那我就等几分钟。其实我是想让你帮我准备便当的。”

“那您就说出来,”我站起身来,说。“您不能老用这种暗示来得到您想要的东西,爸爸。”

“可是我知道你会领会我的意思的,悦子。我对你有信心。”

我走向厨房,穿上拖鞋,走进铺着瓷砖的地面。几分钟后,拉门开了,绪方先生出现在门口。他就坐在门口看我准备便当。

“你在给我做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昨晚的剩菜。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可能要求更好的了。”

“但是我肯定你还是会把剩菜变得很可口。你拿蛋要做什么?那个不是剩菜吧?”

“我要加一个煎蛋。您运气好,爸爸,我那么慷慨。”

“煎蛋。你一定要教我怎么做煎蛋。难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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