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1
餐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佐伯香里”和“立石卓”,两个名字中间用一条线连着。
“这两个人可能互换了:想变成男人的香里需要男性的名字,相反,立石想要女性的户籍。他们俩的利害关系达成了一致。”哲朗一边指着这两个名字一边说道。
“看来,他们俩交换名字应该是在香里离开早稻田的公寓之后。她在早稻田时还在用香里这个名字。”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理沙子回答。
“不错,想必他们正是趁搬家这一机会互换了。”
“不知他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我觉得应该有,不然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比如遇到交通事故时该怎么应对之类。”
“也是……”理沙子一边点头一边说。
假如立石卓遭遇交通事故,陷入无意识的病危状态,警察一定会根据随身物品来推断他的个人信息,而他持有的随身物品全都显示着佐伯香里的名字。这样,警察就会联系香里的住址,万一让香里的家人知道就不得了了—佐伯刀具店的香里的父母将会在病房见到一个经变性手术变成女性的陌生男子。
“驾驶执照和健康保险证又怎么处理呢……”
“健康保险证可以用互换之后的名字申请。问题是驾驶执照上面的照片,如果要办理新的驾驶执照,必须出示旧执照。新旧照片截然不同,负责办理的警察一定会怀疑。”
“那么他们还在用原来的驾照?”
“有这种可能,又或许另有更好的办法。无论如何,这两个交换了名字的人终生都会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
“如果他们现在还联系,失踪了的香里,或者说是立石卓的行踪,真正的香里很有可能知道。”理沙子皱起眉头,双手挠头,“真复杂啊,脑子都要乱了。”
“必须找到真正的佐伯香里。但线索只有一个。”
“金童剧团。”
哲朗点头。
“剧团的负责人嵯峨一定知道香里的事情。如果能从那家伙那儿问出些什么就好了。”哲朗扔下圆珠笔,抱起胳膊。
但从之前见面的印象来看,与其说不容易从她那里打探消息,不如说是几乎不可能。他们这样的人比一般人更看重隐私。
“你说过,那个姓嵯峨的,她的家也是剧团的办公室,对吧?”
“嗯。”
“那里肯定放着剧团的各种资料。”
“应该是吧。可是……”哲朗回头看着理沙子微微上扬的目光,明白了她想说的话。可总不至于……“小偷的活儿我可干不了!”
“但是……”理沙子转向一边,用手撑着脸颊。
哲朗想起了嵯峨居住的旧公寓。虽然旧,可也没到没有门锁的地步。像间谍电影中的主人公那样简单地用铁丝开锁,只能是荒唐无稽的胡思乱想。
他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我去嵯峨那儿一趟,再试着求她一次。”
“我也去。”
理沙子立即回应。哲朗有点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妻子。她迎着他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好,两个人去求她也许会有希望。”他没有说出真实想法:虽然不怎么值得期待。
理沙子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
“给我也拿一罐。”哲朗说。她默默地从吧台上递过啤酒。
她站着拉开拉环,坐在沙发上,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金童剧团的小册子,哗啦啦地翻着。
“这两人互换姓名的事情,美月是怎么牵扯进去的呢……”
“根据我的推测,或者说想象……”哲朗也打开了啤酒,“你觉得,那本在户仓明雄的房间里发现的户籍誊本,为什么被撕破了呢?”
理沙子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摇着头,看来是不明白。
“我迄今一直模糊地认为也许是户仓撕破的,至于户仓为什么拿着它,却始终无法推测。但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户仓是一个跟踪狂。”
她歪着脑袋,好像在说:那又怎样?
“跟踪狂会搜寻垃圾袋。”
理沙子没有立刻明白哲朗的意思,但过了一会儿,她指间夹着香烟,张大了嘴,烟雾漏了出来。
“原来拿着户籍誊本的人是香里!”
“她的本名是立石卓,撕破那个户籍誊本的人正是她。她撕破之后扔进了垃圾袋,户仓把它捡回了家。自然,他可能还带回了很多别的东西。”
“为什么香里会拿着美月的户籍誊本……”
“至于这个原因,你应该也想到了吧?”哲朗喝了一口啤酒。
“美月也打算跟某个人交换名字?”
“或许她正准备那么做。就在这时发生了这件事,香里被警察盯上,然后就失踪了……”
“美月的失踪也……”
“是因为听说自己的户籍誊本被发现了。另一方面,”哲朗竖起食指,“或许她觉得如果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会给我们添麻烦。”
“果然,那么美月很有可能跟香里在一起。”
“应该是这样。问题是她们到底在哪儿呢?”
哲朗想起了和野末真希子的对话。她也不知道香里她们去了哪里,却又说,相信香里很快会主动联系她,因为香里曾这样说过。
他还注意到另一件事。野末真希子说,香里曾明确指出美月不是凶手。她的话虽无法全盘相信,但特地指出这件事,让人觉得肯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难道杀户仓的人不是美月?
这个疑问萦绕在哲朗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不是凶手自然值得高兴,哲朗也一直由衷这么希望,但她为什么要告诉大家她杀了人呢?而且,她已经下定了自首的决心。
“美月究竟打算和谁互换姓名呢?”
哲朗决定处理一下办公室里积压的几件工作。最近用了大量时间来调查这些事件,没有好好写过稿子。他一边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事,一边默默敲击着键盘。即便如此,他仍找不到平时的感觉,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
关于大阪半程马拉松的报道必须要完成了。他只写出了题目,正构思着内容。看着摆在桌上的备忘录和照片,他还是无法理出脉络。那天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末永睦美所说的话。
香里是男人的事已经很让人吃惊了,更令他注意的是香里对睦美说的话。
“他问我有没有为户籍而烦恼。因为看到户籍就会明白真实的性别,许多正式的手续必须用户籍上的名字才能办理。”
哲朗注意到,烦恼的内容集中在户籍问题上。或许香里正在寻找和自己一样想交换姓名和户籍的人。可以说,讨论有关性别意识烦恼的聚会正是招募这种交易对象的绝佳场所。
然而,即便如此,互换姓名的人肯定不止佐伯香里和立石卓。于是美月打算加入这样一群人……
哲朗忽然觉得,或许正要揭开的真相比想象中更宏大、更严重。
工作告一段落后,哲朗来到厨房,在玻璃杯里放入冰块,调了一杯加冰威士忌,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慢慢喝完。电视里,一个没见过的搞笑艺人正穿着女装表演。他在衣服下面塞了东西,胸部看起来异常地大;假睫毛又浓又长,嘴唇涂成鲜红的颜色。总之就是把男人喜欢的女人的模样用夸张滑稽的手法展现出来。哲朗觉得其基础就是人们深信女性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最近喜欢展示丰满胸部的女人越来越多,因此一些内衣和相关商品也非常畅销。本应多样化的时代,却发生了奇妙的偏差。他想起了从“bloo”的相川那里听来的话。男人和女人都处在麦比乌斯环上,二者之间没有边界,这也许是真理;然而,我们难道可以允许男性和女性在某种特定力量的驱使下,都处于性别不明朗的中间地带吗?
正要调第二杯酒时,门无声地开了,理沙子闷闷不乐地走了进来。
“明天……”不知为什么,她像在回避哲朗的目光,“我还是不去了。”
“不去了……你是说去嵯峨家吗?”
“嗯。”她答道。
“啊,那倒没什么。你怎么了?忽然有工作要做?”
“嗯,倒不是工作,”她伸出左手揉着右肩,瞟了哲朗一眼,“我在想,我们这么做究竟好不好。”
“这么做?什么意思?”
“就是说,嗯……我说不清……她们一定拼命努力了很久,想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不管是佐伯香里还是立石卓,都在为自己性别意识和肉体之间的偏差而苦恼,终于找到了交换姓名这个解决办法。”
“可能是吧。”
“仔细想想,那也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毕竟,必须丢弃所有的过去。学历、经历,都会变成一张白纸。不仅如此,还要失去以前的朋友、家人、亲戚等一切。”
“的确牺牲了很多,可也有得到的东西啊。”
“正是如此。”她双手往下一挥,“牺牲了那么多才得到的东西,因为我们而失去,你不觉得这很残酷吗?”
“我没想让她们失去什么,只是想找到日浦。”
“我觉得你那样做,客观结果还是会让她们遭到不幸。事实上,在寻找美月的过程中,我们也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可我不准备跟警察说这些事啊。”
“如果能到此为止就好了……美月的事情也是一样。我们试图找到她,难道真的是为她好吗?也许她其实想变成一个新的人,重新开始人生呢。”
“有可能,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那只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不这么认为。”
“总之我不去了。我决定要和这件事情脱离干系。”她望着斜下方。
“脱离……完全脱离吗?”
“正是。我相信美月的运气。事已至此,我们无能为力。”
“哦?那就没办法了。”哲朗打开冰箱,往玻璃杯里加了三块冰。
“我觉得你最好也放手。”
“我一定要做到让自己安心为止。”他往冰块上浇威士忌。
“还记得早田君说过的话吗?我们的处境也许很危险。”
“那种家伙说的话,我根本不会在意。”
“我做不到!他可是专业人士。”
“就算是吧,可我走在他前面。”
“不,他走的路与你完全不同,说不定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你发生正面冲突。”
“总而言之,”哲朗把玻璃杯推到理沙子面前,“我不会放弃。球是我丢掉的,所以必须把落后的比分追回来。”
理沙子凝视了他一会儿,脸上微微浮现出为难的神色,然后又瞪了他一眼,迅速转身走出了房间。
哲朗回到沙发上,又喝起威士忌。电视上已在演其他的节目。
他也开始琢磨早田的话,但他认为不能因此就退缩。好友美月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苦苦挣扎,他只是想对她伸出援手。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理沙子态度的剧烈转变。起初是她主动说要一起去的。刚才的解释还算说得过去,可她骤变的原因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吗?就算是简单地改变了主意,这样的改变又是为什么呢?
百思不解的哲朗喝完了第二杯酒。
2
第二天有洽谈会和采访的工作,哲朗从下午起开始在东京四处奔走。终于闲下来时,天已向晚。但他还是去了赤堤,嵯峨正道的住所正是在那里。
出门的时候,理沙子什么也没对他说,或许是觉得已无力阻止了。他也不想改变主意。
那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哲朗翻遍了所有地方也找不到金童剧团的小册子,问理沙子,却只得到“我怎么会知道”的生硬回答。昨晚明明放在桌上,哲朗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沿着上次走过的那条路,他离公寓越来越近。看到那个像洞穴一样昏暗的入口时,他却立刻躲进旁边车辆的阴影中。因为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个男人刚进了公寓,其中之一无疑就是曾在“猫眼”见过的刑警望月。
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绝不可能是偶然。恐怕他们也是来找嵯峨的。他们怎么会找到金童剧团?
望月问了嵯峨什么,嵯峨如何回答……哲朗一边琢磨这些问题一边发愁。也许,他无数次在这里停滞不前,不仅仅是因为天气寒冷……
过了十来分钟,望月一行走出了公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可以观察到,他们应该没得到什么重要线索,看上去这只是一次单纯的调查。事情进展到这个阶段看上去还不错,这无疑正是哲朗希望看到的结果。
在确定他们离开之后,哲朗走近公寓。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计划。
沿破旧的楼梯来到三层,他按响了三○五室的门铃。室内马上传出了响动,门粗暴地打开了。
“怎么又是你!”嵯峨穿着运动衣,外面套着一件毛衣,毫无顾忌地歪着嘴角,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就说几句话。”
“无可奉告。”
嵯峨作势关门,哲朗疾伸左手抵住。
“要夹到你的手了!”
“刚才警察来过了?”
嵯峨听到这句话,忽然面露倦色,马上转为不快。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应该明白,我被你们这些接二连三莫名其妙的访客惹得很烦吧?”
“我非常理解,但觉得你应该听听,因为我的话跟刚才来过的警察也有关系。”
嵯峨投来疑问和困惑交织的目光,然后举起厚实的手掌擦了擦脸,咂了一下舌头,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趁她未改变主意,哲朗迅速打开门进了屋。
房间里的样子与上次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会议桌上一如既往地堆满了文件和文件夹。
“抱歉,我家没有咖啡、茶之类的东西。”嵯峨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有什么要说的,请讲。”
“我要说的基本和上次一样。希望你能告诉我,带来那棵银色圣诞树的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你真烦!我说过多少遍了?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那么……”哲朗顿了一下,“关于立石卓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嵯峨的表情明显严肃起来。她本是懒散地伸着双腿,闻言立刻坐直了。
“立石?那是谁?”
“你就别装了。就是那个带来圣诞树的立石。”
嵯峨挠着平头,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对哲朗怒目而视。
“果然不应该让你进来!回去吧。”
“你不告诉我立石的联系方式,我就不回去。”
“我说过了!没有!”嵯峨站起身来。
如果动手,哲朗有信心打赢,因为跟比嵯峨强壮几倍的家伙们也交锋过,但比较难付诸行动。从生物学的角度说,嵯峨是个女人。
“我认识刚才来过的警察。”哲朗说,“他来这儿干什么?想知道什么?”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谈谈我的推断吧。警察大概是在找佐伯香里她们,一定是来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哎……”嵯峨摇摇头,“总之,你还是快回去吧。”
“你告诉那些警察也没关系。”哲朗把拇指向后一指,“你们正在找的佐伯香里,本名叫做立石卓,户籍上是个男人。”
嵯峨的口形好像在说“啊?!怎么会……”,从她下颚的移动可以看出,她正紧咬牙关。
哲朗仿佛在跟自己下赌注。如果对方回答“随你的便吧,无所谓”,他毫无办法。
嵯峨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
“好吧。我可不愿看到这里被警察糟蹋。收拾房间要花三个月呢。”
“你愿意告诉我了?”
“我没法告诉你。可以说保护工作人员的隐私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
“我没法直接告诉你,但如果正好被你看到了就没办法了,只能说是我不小心。”嵯峨看了一眼手表,走向玄关,“我去买烟,十五到二十分钟后回来。”
“等一下!联系方式在哪儿?”
嵯峨一脸不满,像是在说“怎么那么笨”。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以为会有写着住址的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吗?动动脑子!”
“哦……”
嵯峨举起一只手,说声“待会儿见”,走出了屋子。
哲朗走向房间深处,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散乱的东西,来到电脑前面。他打开电脑电源,坐到椅子上。
他操作着鼠标,寻找与剧团有关的资料,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名为“剧团成员”的文件夹。
里面列出了大约三十名成员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最上面是嵯峨,第十六个是立石卓,他住在西新宿八丁目的长泽公寓。
哲朗拿出采访用记事本记下信息,然后再次看了一遍成员的名单,却没有找到佐伯香里和神崎见鹤。自然,也没有美月。
他又浏览其他资料,发现了一个名为“原稿”的文件夹,打开后看到了以下文字。
很多人都相信血型决定性格,也许这些人觉得人可以被分为a、b、o、ab四种。但即使是这些人,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因为血型而歧视别人。
这是记载在《金童日月》那本小册子上面的文章,题为“我们应该背什么颜色的书包”。
哲朗无意中接着看下去,看到了一个提纲,题为“圣诞阿姨”。看上去大概是把这个文件拿到打印店,印出了那本小册子。
哲朗一边这样想一边操作着鼠标,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左目失明”的字样。他从头阅读这篇文章,看来这和《圣诞阿姨》一样,是金童剧团所演戏剧的提纲,题为“男人的世界”。
主人公是大学棒球队的外场员,特长是击球高效、臂力强劲、传球准确。这名选手在一场比赛中犯下严重错误:在一人出局、一垒和三垒有人的危急时刻,对方击球手打出一记平飞安打,主人公接住了球。向来技艺精湛的他此后的表现令人目瞪口呆。为防止对方三垒跑垒手返回触垒,他将球传回本垒。而事实上,由于一垒跑垒手已跑了出去,所以只要主人公将球投到一垒,己方就会以双杀的方式赢得比赛。因为他的失误,本已拿下比赛的球队退出了争夺第一的行列。这一失误成为人们谈论一时的话题。
本来被众人认定会成为职业选手的他,并未如愿,而是选择了工作,放弃了棒球事业,并和大学时期交往的女友结了婚。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妻子不知为何疏远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敞开心扉。他也感觉到了不自然,可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每天的生活。
三十年后的一天,他卧病在床,枕边是他的妻子。知道自己已罹患绝症的他握着妻子的手道谢,妻子却说出了让他意外的话。
“除了道谢,你就没其他话要对我说吗?你到死都不愿让我进入那个世界吗?”
“什么世界?”他问道。
妻子回答:“就是所谓‘男人的世界’啊。”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道。
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喊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左眼看不见?所以当年那场比赛你根本没看到一垒跑垒手!所以你才失去了自己的梦想!”
看到这里,哲朗站起身,出神地盯着橱柜上的纸箱。那里放着《金童日月》小册子。他取出一本翻开,里面的确有《男人的世界》这一篇。然而,他迄今甚至从未想过要读这篇文章。
这时,玄关的门开了,嵯峨走了进来。
“还没完?”
“嵯峨,这个……这部作品,”哲朗指着翻开的小册子,“是谁写的?”
嵯峨夺过小册子,瞥了一眼那一页,说了句“我啊”,随即把小册子扔到会议桌上。
“你撒谎。”
“凭什么说我撒谎?”
“就算是你写的,构思出故事情节的人也不是你。是谁想到的?”
“真啰唆!都说过了就是我。难道不能是我写的吗?”
哲朗深信绝无可能。他怒视嵯峨。
“你那样看着我也没用,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事了。好了,事办完了就赶紧回去吧。”嵯峨像赶苍蝇般挥挥手。
“嵯峨,你……”
“到此为止吧,别再问了。我不会再回答。”
哲朗像被赶出来似的走出玄关。开门时,身后传来嵯峨的声音:“别再来了。你不能再来了。”
哲朗回头,看到嵯峨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哲朗大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忘了终于到手的立石卓的联系方式,满脑子都是《男人的世界》的剧本。
他不觉间回到了家。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理沙子的鞋。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听着日式r&b音乐,茶几上放着两罐啤酒。
“你回来了。”她用平淡的语调说道。
哲朗脱去外套,坐在沙发上,向理沙子的烟伸出手去。
“你要抽烟?真少见啊。”
哲朗没有回答,叼着烟点上火,深吸一口,肺部感到一阵灼热。
“把那个给我吧。”
“什么?”
“那个。是叫《金童日月》吧,金童剧团的小册子。”
“我说了,我不知道。”理沙子拿起电视遥控器,按下开关。从电视和音响里传出乱哄哄的声音。
哲朗用两个遥控器分别关掉电视和音响。
“你不用糊弄我,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男人的世界》的故事。”
理沙子屏住呼吸,凝视丈夫的眼睛,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眨了眨眼。“是吗?”
“你是因为看了那个,才忽然决定不去嵯峨那里的?”
“嗯,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她蒙住眼睛,“因为我开始害怕进一步接近真相。”
“哦。”哲朗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理沙子起身走出客厅,好像走进了卧室,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放到哲朗面前。
哲朗拿起,翻到《男人的世界》那一页,又读了一遍。
“吓了你一跳?”她问道。
“有一点。你一看完就明白了?”
“当然。毕竟写的就是自己的事情。”
哲朗抬头迎上理沙子的目光。她用修长的手指指着那本小册子。
“剧中那个无法进入男人世界的可怜女人就是我,”她接着说下去,“那个傲慢的前棒球选手就是你啊。”
理沙子的声音让哲朗觉得一阵心寒,似乎也包含着她的焦躁和伤心。
“你早就知道?”哲朗问道。
“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我决定在你告诉我之前,都假装不知道。”
“啊……”
哲朗用双手拢起头发,轻轻盖上右眼。世界瞬间一片黑暗,所有的轮廓都转为模糊,混杂一体,沾染不清。就连坐在身边的妻子的脸也模糊不清,鼻子眼睛都无从分辨。
“你的视力……有多少?”理沙子问道,“连零点一都不到吧?”
“也就零点零一左右。”
“啊……”
哲朗把手从右眼前移开,世界清晰地恢复了原状。
“还好右眼视力一直维持一点二的水平,幸亏这样,日常生活才没什么问题。”
“那样,不会很难看清东西吗?”
“开始的确很难,但很快就习惯了。”
理沙子摇摇头。“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不知道?”
“不知道准确时间,但大体推测。我觉得你到三年级为止还能正常传球,没什么问题。”
真不愧是橄榄球俱乐部的经理!哲朗很佩服。她观察得非常仔细。
“刚进入四年级没多久,因为一件小事,左眼视力从一点五降到零点一,而且此后一直不断下降。”
“一件小事?”
哲朗不答,吸了一口快要熄灭的烟,然后轻轻吐出,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果然是因为那场事故?”
“别说了。”哲朗摇头道,“我不想再说那件事。”
她呼出一口气。“是为了友情?”
“不是,我不想怨恨任何人。”
“不怨恨任何人?实际上不就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觉得你早该告诉我。”
“我不这么想。”哲朗叼起第二支烟。
那是一个雨天,在体育馆里……
为什么偏偏在那天做出那么孩子气的事情呢?本来只做简单的力量训练不会有事,可哲朗偏要参加小游戏。如果戴着头盔参加也不会出事……现在说什么都已迟了。
“你恢复意识之前,在医院里的时候,我怕得要命。”
听到这里,哲朗想起了美月的话:“理沙子正在候诊室哭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听说你平安无事地恢复了意识,我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理沙子注视着哲朗,“尽管恢复了意识,你却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开始我没觉得有多严重,以为可以很快恢复,所以一直瞒着你。”
医生对他说过,如有什么异常赶紧来医院。那时哲朗已注意到左眼的异常,却没能说出口。他觉得不能让朋友们担心,而更让他恐惧的是失去“四分卫之王”的宝座。
“据我观察,你在最后一场比赛之前都没什么异常,只是战术风格有点改变。”
“传球的次数少了。”
“没错。”理沙子点头,“这与中尾的状态也有关系,但与前一个赛季相比,你传球的次数明显减少,长距离传球几乎没有,尽管你长传的功力数一数二。”
“因为通过和教练协商,我们决定主要利用中尾的速度进行攻击。当然,如果当时左眼还能看见,我一定会提其他方案。”
“用这个模式一步步接近胜利,也许的确是歪打正着。可惜最后一场比赛还是没能成功。”
“那是因为对手的持续防守战术太完美了。当教练提出以传球为中心的战术时,说实话,我眼前一片黑暗。”
“但是那场比赛,你有很多次传球,包括很多起死回生的长距离传球,不是吗?”
“毕竟投球很多年了,右侧视野里的目标还能勉强命中。可因为分不清远近,还是出现了很多失误。接球的松崎他们帮忙掩盖了我那些失误。”
“那场比赛的最后……”理沙子交叉双腿,望向斜上方,“没能看见早田?”
“我知道他往左边跑了,可能是在躲开对手的盯防。我想,如果我投出去或许能传到。”
“可是你没投出去。”
“当时我左侧视野模糊,没能正确把握早田的位置。是随便投出去,还是投给能看到的目标,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朝松崎投去。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没有练习过胡乱投球,教练总是告诉我投球时要有明确的打算。我终究无法将球投给看不见的目标。”
那种情况下,即使赢了也不是靠实力,而只是偶然。哲朗这样想,安慰着自己。
“大学毕业后,大家都以为你一定会继续美式橄榄球生涯,包括我也是,你却再也没有回到美式橄榄球的世界。还是因为左眼吧?”
“看不到左边的目标,是做不了四分卫的。”
哲朗出神地盯着烟灰缸里的香烟冒出的烟雾,想起自己毕业之后辗转去了多家医院,却终未查出视力低下的原因。提起那场事故,很多医生都说那可能正是病因,却并没有找到治疗的方法。
理沙子把手放在额头上。
“我问了你好多次,为什么要放弃美式橄榄球,你始终没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不是说厌烦了,就是说已经失去了激情—你那些理由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相信。我纠缠不休,最终也只得到这样的答案:‘这是男人世界里的事情,你别插嘴。’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该推迟和你的婚期。连放弃终生梦想的原因都不肯告诉我的人,我居然觉得可以与他共度一生,真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理沙子合上眼帘,慢慢地摇摇头。
“如果你全都告诉我,我该有多安心啊。正因为你不肯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情,我跟你在一起时充满了不安。归根到底,你寻求的,并不是可以让你深信不疑的伙伴,也不是亲密的配偶。你心里一定有关于妻子和母亲的定义,并希望我达到你的标准,为此就连让我伤透了心的事情,你也没有半点犹豫。”
“伤透了心?”
“孩子的事情。”
放在烟灰缸里的香烟吧嗒一声掉了下来,哲朗捡起捻灭。
这件事让他百口莫辩。他的确曾经想把怀孕的妻子束缚在家里。
“对不起。”她的声音无精打采,“我本没打算说这么过分的话。”
“不,一点也不过分。”
“这部戏剧里棒球选手妻子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啊。我一直很想问你:是不是决定到死也不让我进入你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男人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多么夸张?是圣地?女人进入那个世界,对男人来说有那么严重吗?”
哲朗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刚搬来时一片洁白的墙壁现在已开始发黄,也许是抽烟所致。婚后理沙子烟抽得越来越多,恐怕就是为了抑制纷乱的思绪,她才总在这里抽烟。她的心也一定和这面墙一样,已经从一开始的洁白无瑕变得微微发黄。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哲朗。
“既然你知道我眼睛的事,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那就没有意义了。你明白吧?和剧中棒球手的妻子一样,我希望由你自己挑明这件事,为此我一直在等。而剧中的丈夫大限将至,妻子没办法只好开口询问。”哲朗清楚地看到,她说完之后微微一笑,“如果没有今晚这场谈话,我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在你临终时追问你。当然我也可能会比你先死。”
哲朗从没见过理沙子如此辛酸的笑容,胸口如针刺般疼痛。
“抱歉,很多事情我都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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